事后才知道，我被卷入反革命集團案，是其中一位同學，在刑訊逼供之下，神志不清時，揭發我咒罵江青造成的。他們平反昭雪后，我請他們吃飯。席間我問他：“老兄，只要你在場，我就一言不發，你怎么會聽到我咒罵江青呢？”豈料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睛，說我在樓梯轉角處，如何揮舞手臂，如何咬牙切齒……我聽了，長嘆一聲：“唉，你這腦子依然不清爽！”我原諒了他。都是天涯淪落人，在那種形勢下，他也是實在沒法子啊。 回過頭來，再說案發后的事。我被審查了半個多月，沒有結果，我的事就掛在那兒。我繼續帶學生到充山林果場學農勞動。 當年的充山林果場，就在今日無錫最佳旅游點黿頭渚的大門口。那兒有大片桃園，我根據時節，帶學生種地管理桃園。 林果場環境優雅。我與林果場場長老丁，住在當中的小閣樓上。這閣樓名為“聶耳亭”，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拍攝電影《大路歌》的外景地就在旁邊的大路上。電影作曲家聶耳，曾在小樓住過。學生住在左側的庫房里。離小樓不遠是食堂，食堂前有一座池塘，池水清澈，淘米洗菜都在這兒。 每班都要挑幾個忠厚老實的孩子當火頭軍，幫食堂師傅打打雜。我特別挑崔招來當司務長。這孩子天生是當火頭軍的料，胖胖的，厚嘴唇，不多話，講起話來就像蚊子哼。班上同學喊他“大呆瓜”，據說這綽號是他的好友李德金起的，他也只好認了。 一天清晨，我尚未起床，忽然班長推門進來，神色慌張地報告：“不得了了，顏老師，大呆瓜的像章掉下池塘了！” 我忙穿衣起床，問：“怎么掉的？” 班長說：“他彎腰淘米時，不小心掉下的?！?我趕到池塘邊，只見七八個同學，高高地卷著袖子和褲腳管，將臉貼在水面上，雙手在水底摸索著。有的人用腳在輕輕地踩著，尋找著?！按蟠艄稀眹樀妹嫒缤辽?，魂不附體，伸長手臂在水下亂摸，攪得池水渾濁，以致水浸到胸前的衣裳，他也未曾覺察。 時值深秋，寒氣襲人。我見眾多孩子浸在水中，心中不忍。特別是看到“大呆瓜”那驚恐臉色，更是揪心。我略一沉思，計上心來。我轉過身，悄悄摘下自己胸前的像章，握在手心，然后脫去鞋襪，卷起袖管褲管，跨入水中，也一本正經地跟同學們一起摸起來。不一會兒，我高舉手中的像章，叫道：“在這兒，被我摸到了！大家上岸吃早飯吧！” 孩子們聽了，無不歡呼雀躍。 上岸后，我怕“大呆瓜”不承認我手中的像章是他的，便當眾宣布：“這枚像章沒收交公！”當我要回小閣樓換衣服時，“大呆瓜”赤著腳，哭哭啼啼，跟在我后面，要討回像章。 我怒斥道：“滾，就是不給你！”待我回到亭內，關上房門，失聲痛哭。此事過去將近四十年，每當我想起，仍兩眼酸脹。 就這件事來說，你能怪“大呆瓜”呆嗎？如果說他呆，那全中國該有多少“呆子”？ 古代的“呆”字寫作“獃”，這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右邊的“犬”是形符，表示跟狗有關。左邊的“豈”字作聲符，讀kǎi，兩形合一，指“癡傻”?！叭敝矣谥魅?，一切聽從主人驅使，不能自主。而癡傻者一般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行，所以用“犬”作形符。因“豈”是“愷”簡省的寫法，而“愷”有“安樂、快樂”的意思，而癡傻者像無憂無慮、挺快樂的樣子，所以“獃”字用“豈”作聲符并會意。 簡化后的“呆”字古代就有。這是個象形字，像襁褓中的嬰兒。因為嬰兒無知，反應遲鈍，所以用來指“呆板，不靈活”。也有人認為，“木”、“口”組合，“木”表示“麻木”，有“口”不善說話，這就是呆傻。 “呆”字的本義指傻，不靈活，遲鈍，如：呆笨。由本義引申指由于驚嚇而發愣，如：嚇呆了。 依我看，“大呆瓜”不呆。他是被嚇呆了。被嚇呆過的人，又何止“大呆瓜”？ 如今大呆瓜年近六十，正頤養天年。人家已有兒孫了,我豈能再喊這可愛的綽號？我遷居無錫后，有雜事常喊他幫忙，平日里見面或通話時，我皆以“招來”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