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華他們被捕后，關在東門看守所里。這看守所高墻上圍著電網，還有幾座崗亭。高墻上有走道，流動哨兵不時地走動巡邏。 這看守所跟十九中學僅一墻之隔，我與興華天各一方。 按照公檢法的指示，對十八中學“反革命集團”案加緊審理。凡與徐興華關系密切的人，都是審查對象，我與他過從甚密，更是重點。 審查我的人，都是本校的工宣隊員，平日里關系不錯，他們是按指示行事，給了我應有的尊重和友善。在一間小屋里，兩個人審問，一個人作記錄。首先倒茶端凳，坐下后，開宗明義，傳達了學校陳書記的指示：“顏老師講什么就記什么，咱也不追問?！?聽了這話，我心中有底了。我雖沒坐過牢，也沒受審的經驗，但我明白：我所講的，是為了國家和民族，赤子之心，何罪之有？我所講的都是事實，哪一條是胡編亂造？再則，我所講的，只有興華一人知道。他若說了，我不也進去了？我若承認了，罪加一等；我若不說，死無對證。于是，我抱定宗旨：只講資產階級思想，不談任何政治理念。他們只聽不問。 這樣的談話，只進行了兩三次，最后一次談話很爽快：“陳書記說了，顏老師的話說完了，咱就算！”于是，我的事便掛起來，日后再說。 發出指示的陳書記，是一位部隊轉業的營長。山東人，圓面孔，中等個子，講話不急不忙。他成天在辦公室看書，偶爾出來轉轉，活絡活絡身子。對人不茍言笑，顯得嚴肅認真。 也許我有點才情，工作又負責認真，陳書記對我特別友善，我倆常促膝談心。談什么？談他童年的艱辛，談他渡江時，一船人過江，回來時一船遺體。談他在部隊時，官兵間見到要敬禮，他為了避免敬禮還禮，到食堂時總是最后一名……他有滿肚子的故事，卻像茶壺里煮餃子，倒不出來。我鼓勵他，有什么，就寫什么，勸他學著寫一篇小說試試。 陳書記那圓面孔，透出的是慈祥友善。他沒有軍人那種氣宇軒昂、威風凜凜。他的不茍言笑，嚴肅認真，反而更顯得他待人真實、誠懇。他邀我和同事到他家作客，低矮的小屋里，可謂家徒四壁，連個衣櫥也沒有，真不知他家衣服放哪里。一日三餐，由他上小學的兒子胡亂搗鼓，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只要能吃便是美味……對他的生存狀態，我常感到奇怪。 我也曾和陳書記一起，騎著自行車，到梅園門口的小河邊閑坐，談各自的生活和愿望。談多了，我發覺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山東漢子。古人說，相由心生。正因為他心慈，所以他面貌溫和，毫無害人之心。他心慈手軟，不搞心狠手辣的嚴刑逼供，不以挖出多少反革命邀功請賞。在那瘋狂的年代，他能保持做人的本分，實在是難能可貴。 托陳書記的福，我逃過一劫。就在審查我的那段時間里，我多次聽到傳聞，說十八中“反革命集團”案，無錫市公檢法兩次報往省革命委員會，要求結案，兩人判死刑，兩人判無期徒刑，兩人判二十年。而這一傳聞，后來都得到證實：確有其事。 興華逃過一死，其間原因簡單：有不少辦案人員，跟陳書記一樣，心慈手軟，他們不想殺了這幫熱血青年。 當我被掛了兩年后，借調到省教育廳教材編寫組編語文教材。無錫公安局特地來人找我核實一個材料，只要我說“是”或者“不是”。我認為說“是”，表示一致?！安皇恰?，意味著說法不同。說法不同，就不能定案。于是我就選擇了“不是”。 因口徑不同，不能定案。拖了近四年，此案終于昭雪平反。在市人民大會堂召開的平反大會上，主持人一再呼叫：“請徐興華同志到主席臺就坐！”徐兄坐在角落里，充耳不聞。而此時，陳書記正跟我耳語。他告訴我，將補發我被扣留的轉正工資。 看到他那慈祥的笑臉，我不由想到了古人造的“慈”字。這是個上下結構的形聲字兼會意字。下面的“心”字是形符，表示跟人的心理活動有關。上面的“茲”字是聲符，讀zī。兩形合一，指“長者全心全意地愛護幼小”。愛護幼小要用“心”去愛，所以用“心”作形符?！捌潯弊钟胁菽久⒌臉幼?，含有“撫育得法，使之健康成長的意思”，所以古人用“茲”字作“慈”字的聲符。本義指憐愛、和善、可親，凡此，陳書記用他那顆善良仁愛的心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