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一門心思在教語文、全心全意當班主任、滿懷信心地實踐那不成體統的教育理念時，一場真正的災難，正悄無聲息地向我襲來。這次可不是“打你個‘小右派’”發發狠勁，而是要歸入反革命集團團伙之中，我正處于收網之時，予以逮捕的前夜。 事情的起因，與我的大學同學徐興華有關。 我比興華癡長一歲，但他比我成熟十倍。興華兄是沉默寡言的人，他善思考、有思想、有膽量。他話雖不多，但句句有分量。 興華兄的母親是上海紗廠工人。我見過老太太一面，她熱情爽朗，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兒子一年的話幾乎被她半天就講完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久，興華便有所反思。分配到無錫后，我倆約定：不分配在同一個學校。于是，他去了北門的第十八中學，我到了東門的第十九中學，這樣，大家相互接觸的機會變少了，但仍有來往。 上山下鄉運動高潮中，被下放的人穿紅戴綠，“熱烈歡呼”；送行的人敲鑼打鼓，喜氣洋洋。一家老小，鍋碗瓢盆，車載船裝，被人送往陌生的地方，面對人生劇變，被下放人的心情，真難想象。 不久，從十八中傳來消息。說一位被下放的學生家長，因欠交學費，班主任要他補交，結果發生暴力沖突，雙方都受了傷，被下放的家長遭逮捕法辦。 幾天后，我在書店碰到一位十八中的教師，問起此事，他深沉地說：“打人的和被打的，我都同情?！甭劦么搜?，我憂心忡忡。因為此話屬徐兄的語言風格，而絕非眼下這位老師所能說出的。 果不出所料，十八中的下放工作受阻，且有了后續新聞。 在十八中舉行下放教師去蘇北農村的動員大會上，工宣隊長講了一番政策，并宣布了下放教師名單，其中有位五十多歲的李老師，他無依無靠，將他下放，實在不公平。 名單宣讀后，全場一片沉默。被下放的，不敢說話；沒被下放的，不好說話；宣布名單的，不愿說話。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徐興華，默默地走上講臺，開始說話了：“剛剛宣布的名單中，李老師比我年長近一倍，身體又不好，像他這樣的人要下放，那我更不應該下去！如果十八中有教師要下放，那我愿意是第一個！” 此言一出，由于興華兄在教師中的影響，臺下的青年教師魚貫而上，紛紛表態要求下放，而工宣隊長知道，這么多“紅衛兵小將”出身的年輕教師一起攪局，就意味著不僅將沒人走上講臺，而且“復課鬧革命”也將徹底泡湯。 這樣，十八中的下放工作就此作罷，沒有了后續文章。 由徐兄的“沉默”，我想到了“默默無聞”的“默”字。 有一句充滿哲學意味的格言：“雄辯是銀，沉默是金?！闭f明“默”字不可小覷。 平時我們寫“默”字，有時會把“黑”字下那四點也拖到右邊“犬”字腳下，這是不對的。 古代的“默”字是個左右結構的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黑”字是聲符，讀hēi。右邊的“犬”字形符，表明跟狗有關。這兩個字形合在一起，指“犬潛伏在黑暗處突然躥出咬人”。 在“默”字中，“黑”，象征一片漆黑，寂靜無聲，而旁邊一只狗“汪汪”亂叫，不是很不安靜嗎？ 說到這點，我們就不得不佩服古人造字的奧妙了。要知道，“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兒不叫”，正如“好貓不叫”一樣。成天“喵喵”亂叫的貓能捉到老鼠嗎？想象一下吧，在黑暗中潛伏著一條不叫而又兇猛的狗，這是何等的沉默！由此可見，“默”是表示可以說、也能說而暫時不說的現象。在生活中，有些人夸夸其談，慷慨激昂，但言不及義；有些人看似默不作聲，但不等于他不會說、不敢說，或者無話可說。他一旦說起來，那將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威勢以一當十，威力不同凡響，威風勢不可擋。 徐兄的沉默，當屬此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