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我高中畢業了，想報考上海戲劇學院的戲劇文學系。我媽知道，戲劇專業除了考文化課，還要考專業課的?？墒菍I課怎么復習呢？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我媽思之再三，硬著頭皮給她大學里的戲劇學老師黃佐臨寫了封信。此時黃老任全國人大代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他是兩次留學英國，獲劍橋大學研究莎士比亞的文學碩士學位，導演100多部電影話劇的中國戲劇界領軍人物！這么有名的大人物，會給不知能否記起的“前學生”幫忙嗎？我們都覺得希望渺茫?？墒?，黃老居然回信了！他說還記得黃燕生，讓我去他家，由他正在“上戲”的戲文系讀書的二女兒黃海芹來輔導我。 在他們家聽到和看到的，對我的一生影響很大：我從黃老一家身上看到了歷盡艱難困苦，仍然保留著中國新知識分子純凈正直品格的可親可敬形象。我說“新知識分子”，是因為他們既傳承了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精華，出國留學后又形成了與中國舊知識分子有異的人格：他們善于獨立思考、較少作人身依附，不勢利、尊重人，善于啟發人的心智，而不是耳提面命。人稱黃老是中國真正的紳士，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舉一個例子便可知此言不虛：抗戰中石揮、黃宗英等四個青年演員因為收入微薄無力租房，便借住在黃家一樓的客廳。每晚散戲回來饑腸轆轆，便在冰箱里翻東西，嘻嘻哈哈地吃，第二天冰箱又會裝滿。他們一直住到抗戰勝利才搬走，黃老從無一毫不悅。如此寬厚待人，我自問是做不到的。 黃海芹那時在“上戲”的戲文系四年級快畢業了?，F在想來也是正忙著寫畢業作品的關鍵時刻。但面對我這個什么都不懂的“白丁”，她并沒有任何不耐煩的表示。她的輔導方式是：先問我看過些什么書？寫過些什么東西？再開一張必讀書單給我，讓我看完后寫讀后感。然后她告訴我：戲劇就是要用人物外在的肢體動作、面部表情、行為方式、眼神和語言等，來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思維方式、性格類型等，這些會決定人物在外部環境變化、事態發展后的反應。這是編劇要做的。而導演則是從反向來設計人物的言行舉止，將觀眾引向人物的心靈深處……這實際上是一種思維方式和觀察事物的方式。 我辜負了黃老一家的幫助，沒有成為編劇或導演；但我學會對一個人聽其言觀其行，從而推測他的真實想法。我還知道了：每一個人的性格及價值觀、行為方式的形成，除了受遺傳基因影響，還受其成長環境、經歷和遭遇的影響，一旦成型很難有根本的改變，這就往往決定了人的命運。因此，我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的理論。 此外，黃老師還讓我接觸到了俄國作家契可夫，他的《契可夫手記》我百讀不厭。里面有一句名言：“第一幕墻上掛著的槍到最后一幕一定會打響”，這雖然是講文學作品中暗示、伏筆、懸念的妙用，其實也可用于探尋事物發展的規律和內在聯系。不能撥開表面的現象甚至是精心設置的假象看透真相，就很容易被騙。 25年后我在無錫日報工作時，聽說早已成為著名劇作家的黃海芹陪同父親到無錫大箕山的華東療養院休養，便急忙前去看望問候。見黃老身體精神都好，只是每天窩在房間里看書寫書，坐擁太湖山水只能遠觀而不能近賞。我決心為他設計一次“一日游”，考慮到各方面因素后，目標鎖定在小箕山國賓館外事碼頭的游船。那游船規定只限外賓乘坐，我費了不少周折，才幫他們父女在船上定了兩張票。但黃老不肯去，態度和藹客氣卻又很堅決。黃海芹說老人家反對“走后門”，又最怕麻煩別人?？墒钱敵跏瘬]、黃宗英等人在他家一住兩年，他卻不嫌麻煩！ 我見黃老不去，只得另想辦法表示心意：適值金秋螃蟹上市，我買了六個大螃蟹，托人在療養院食堂給他們蒸好送去。第二天我打電話問：“螃蟹還肥吧”？不料黃海芹說為了怕浪費，勉強吃完的。我以為他們不愛吃螃蟹，后悔沒事先打聽清楚。后來才聽說是因為沒有姜醋等作料不好吃。那為什么不找食堂要呢？答案是：“怕給人家添麻煩”！現在我才知道：其實黃老真的不愛吃螃蟹，可是怕我再換別的東西送去，因此找了個借口。這真是正宗英國老派紳士的做派——怕給別人添麻煩。 我沒有學到他們全部的優秀品德，在現實生活中也沒能全部堅持做到。但是，在我性格形成的年齡能見到這樣堪為楷模的人，是我的造化。起碼我知道世上確實有好人，知道好人是什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