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藝評論家，但我發現小說也可以當歷史教科書讀。今年五月，接到北京好友啟民兄郵來他所著的小說《生命交響曲》，展讀發現書中講述的蘇聯從巔峰推下懸崖的故事，就是蘇聯一部現代史，一個個故事，講述蘇聯的變遷，直至最后的解體。這不是談資笑料，“有如春風過馬耳”（李白句），而是刻骨銘心的沉重歷史教訓。 對我們來說，蘇聯問題至今仍是個迷宮。我們跟老大哥是走的同一條道，實行同樣的制度，共產主義運動是個國際向題，所以我們對它特別關切，但限于條件，無法進入了解其真相。如今獲得這本書，講述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引人入勝，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夜以繼日，一口氣地往下讀。 小說作者不愧是新華社高級記者，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駐蘇聯十多年，親身經歷了蘇聯從巔峰到墜落懸崖的歷史變遷，一生研究蘇聯問題，向我們展示了一幅歷史的橫斷面畫卷，使我們一覽無余。 每個故事，都使我感到新奇。 小說對蘇聯繼斯大林之后的各個領導人都有議論，因為事情都是他們干的。講到政治人物勃列日涅夫，蘇聯人說他是個草包，沒有叱咤風云的領袖魄力。他在位18年，執政時間僅次于斯大林。有人說斯大林是“獨夫治國”，勃列日涅夫是“庸夫治國”。但一個基本事實是，勃列日涅夫從1964上臺以來，把蘇聯推上實力的巔峰。成為當今世界唯一能與美國抗衡的超級大國。至于“獨夫”和“庸夫”，“天才”與“庸才”，都是蘇聯的制度造就的——這番看法，著實耐人尋味。 讀完全書，我的情緒一直深浸在沉思中，跟書中主人翁在“尾聲”中所表露的心情差不多。 不妨讓我們來體驗體驗他的心情—— 要回國了，一大堆事要處理，許多東西要整理打包，可是，我失魂落魄這個樣子，做不下去呀…… 石蘭竹（主人翁）正在宿舍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心亂如麻地苦思冥想。好友高翔推門進來了。 “嚇，忙什么哪？不是還有些日子嗎？”他順手拉把椅子坐下。 “我告訴你，回國前都是‘臨上轎現扎耳朵眼’，動手再早，也是不到上車收拾不完?！? “不錯，大家都這么說。得，不收拾了?！? “你來得正好，正想找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通?！闭f著，他轉身進廚房拿出兩瓶二鍋頭，兩只高腳杯。又跑進廚房端出一盆花生米。 兩人斟滿酒，對酌起來，“來，干！”兩人同時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是哪一年入黨的？” “1948年，剛滿18歲?！? “非常激動吧？” “當然，滿懷豪情迎接新中國誕生啊，就像毛主席說的，迎著噴薄欲出的一輪紅日，眼里和心里都是一片光明！” “是啊，昔日眼前一片光明，如今眼前一片迷蒙?！? “我發現，好像你作為一個黨員，非但沒有興高采烈，反而心事重重，所以我才想找你聊聊?！?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他一邊倒酒一邊說，“要說心思還真有，而且不算小——‘心事浩茫連廣宇’??！” “哦，”老高很享受地吸了一口煙?！拔叶?，你是對回國后的前途感到憂慮，是吧？” “這只是一個方面，”石蘭竹毫不掩飾地說：“對個人前途的憂慮固然痛苦，但我想的主要是國家的前途。比擔憂個人的前途更痛苦可怕的，是信仰的丟失，理想的幻滅?！彼f著，眼角里閃出淚光。 “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崩细吖首麈傡o地安慰道。 “唉，說起來一言難盡，不說又實在心里憋得慌。我知道，回國后我這張嘴就得貼上封條。臨別前，跟你說說心里話，也好痛快痛快?！? 說著，他們又滿滿地干了杯。 “我是在珍寶島事件后出國的。那時滿腦子準備打仗，準備打大戰，打核戰。我真做了‘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思想準備?！? “可一踏進蘇聯國門，只見遼闊的原野和靜謐的森林，根本看不出百萬大軍壓境的跡象。原來我們整天喊‘狼來了’是自己嚇唬自己?！? “……總之，一切都跟我們宣傳的南轅北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讓我怎么想？我該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我們自己被宣傳欺騙，再用宣傳去欺騙別人。西方記者對宣傳這個詞特別反感。宣傳是用灌輸手段影響別人的思想和行為。而我們卻把宣傳和新聞報道混為一談?！? 這一夜天，他倆敞開心扉的談話，夠可以了。 他們說到赫魯曉夫，罵他是叛徒，是敗類，但你能說他揭露斯大林的秘密報告不是歷史事實嗎？ 他們說到毛主席，“主席給自己的定位是‘馬克思加秦始皇’。仔細想想，這還真不是自我調侃。蘇聯報刊就沒有少說毛澤東思想是馬列主義和封建主義、儒家思想的大雜繪……” 毛主席說：“我只對自己負責?！? “帝王關心的是什么？是江山社稷！歷史上再開明的皇帝，也沒有把江山社稷交給顧命大臣的。劉備對諸葛亮那么信任，也只是讓他輔佐幼主，沒說讓他當皇帝吧?！? 老高喝了口酒，接著說：“作為馬克思主義者，要保江山；作為帝王，要保住社稷。實質是保住政權，叫做無產階級專政?！? “主席是‘借鐘馗打鬼’的高手，無論選林彪、華國鋒、鄧小平，都是過渡性安排，都是為了讓他們輔佐武媚娘登上大位。同時也是對他們忠不忠的大考驗?！? 他們二人酒后吐的“真言”，我不得不佩服他二位作為駐外記者，信息量之大，見多識廣，“位卑未敢忘憂國，不變初心赤子情”。聽著他們的談話，我面前出現一大堆新的問題，感到需要重新認識。 老高不愧是位真誠的兄長，見識高人一籌，一再關照回國后，靜觀其變。第一，少說多看，謹言慎行。違心的表態在所難免，但切勿唱高調得罪“沉默的大多數”。第二，能忍，不呈匹夫之勇，善于自我保護。第三，堅守做人底線，絕不出賣良心，出賣人格。凡事“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第四，拿不準的問黎明，看他的眼色行事。他有政治智慧，既是組長，又夠朋友。 …… “知遇之恩，沒齒不忘?！边@位兄長的話，也像是對我說的。不過，做到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