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故舊紙堆，發現一則泛黃的日記，注明的日期：“1968年7月1日，黨的57華誕，陰?！比沼浀念}目是“斗私批修”。翻看這則日記，頓時陷入對往昔歲月的沉思。 斗私批修，當年中國的最流行用語之一。當時，在我的腦海里，除去未進幼兒園的嬰孩，或者已經失去意識的人，其余的人，不論干部群眾，無產階級還是其他什么階級，人人都要斗私批修。連“四類分子”交代問題，掛在嘴邊的頭一句話也是“我要斗私批修……” 當年，我對斗私批修是高度認同的，認為自從參加革命，入黨，已經把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統統交給了黨。除了人民的利益，不應該再有自己的一切私利，應當做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作為自己的人生坐標。追名逐利，非份之想，是個人主義的可恥行為。但是，遇到具體問題，往往會有個人這樣或那樣的想法，說明“私”字會不斷冒出來，所以要斗“私”?？聭c施調任華東局第一書記之前，任中共江蘇省委書記，他在干部大會上做報告，批評個人主義，說它比糞坑里的蛆還臭。從此，在組織生活會上，聽到最多的就是有關個人主義的檢討和批評。 一次組織生活會上，一位同事一本正經地說：“斗私批修，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對私字，你不斗它，它決不會自行跑掉。比如，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我總是揀自己喜歡吃的多吃多占，說明吃飯也會冒出私字來，有斗私的必要?！蔽衣犃巳滩蛔∴坂鸵恍?，弄得在場的人都很尷尬。過后我問他：“你怎么想得出來這樣的例子？”他卻板著面孔反問我道：“你不認為這個例子說明問題嗎？” 這并非是編造出來的笑話，而是那個歲月里的真實的故事。 那時，見怪不怪的事情有的是。當年像我這樣的機關干部，每周要下工廠參加一天體力勞動。工人師傅出于對我們的同情和照顧，總是安排我們做些簡單輕微的活。每到吃午飯的時候，師傅總對我說：“你先去吃飯，我還要去向毛主席喊兩聲呢?！币淮挝乙哺チ?，隨身帶好《毛主席語錄》（紅寶書）。大家列隊站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齊聲高呼：“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然后，師傅要我領讀一段毛主席語錄。我于是高舉“紅寶書”，放聲朗讀：“要斗私批修”。 工人師傅告訴我，這是他們一日三餐之前，必不可少的老規矩。 我把斗私批修記入日記，說明我對此做過一番思考。 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種人歷朝歷代都有，為人們所尊敬。我們聽說過，從書本上讀到過，像白求恩大夫、雷鋒、焦裕祿……只是我們實際生活中接觸到的并不太多。 當年全社會開展“向雷鋒同志學習”活動，使社會風氣煥然一新。公共汽車上讓座位的人多了，搶座位的人少了。少年兒童路邊拾到一分錢，趕緊去交給警察叔叔。街頭巷尾吵架的人少了，做好事的人多了?？用晒镇_的事情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學雷鋒”后來怎么偃旗息鼓了呢？我當時工作在教育部門，黨委傳達上級精神說，“學雷鋒，不光做好事，主要該像雷鋒同志那樣，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泵菜朴欣?，但以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大家再也不重視做好人好事了。 所以，斗私，人人有必要，居廟堂之上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必要。記得八十年代在北京，一次與朋友聊起柯慶施，說他慣于算計人。他對深受青年擁戴的周克同志（調上海前任蘇南區團委書記），對他的政治表現，他應是知根知底的，可是，僅因他在整風中向他提了些意見，到反右的時候，竟然把他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改正后，任中共上海市委常委、組織部長）。這位朋友對我說：你當時倒不曾問問他：“你有沒有個人主義？”——當然他說的是笑話。 斗私批修，口頭上喊得起勁，究竟做到沒有，要由裁判說了算。足球場上的裁判最硬氣，因為在廣大球迷眼皮底下執法，需要經得起挑剔拷問。所以裁判的執法，公開透明頂要緊，暗箱操作，鬼道道的，難免有貓膩。斗私批修的裁判，應是人民，人民的眼光是雪亮的。 斗私，做到以人民的利益為先，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對多數人來說，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是終身的課題。我十分佩服習近平總書記的目光犀利，他明確要求：凡要下面同志做到的，政治局的同志要率先做到?？倳涀栴}總能抓到要害處。 至于“批判修正主義”，從以往的情況看，純屬政治范疇的問題，有太多的說不清楚?！拔母铩睍r，我曾經是掛了幾天名的市大批判組的成員，算是理論隊伍的一員，對什么是馬列主義，什么是修正主義；再聯系實際：什么是劉鄧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什么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其實并沒有真的弄清楚。當時上面開出一堆必讀的馬列書目，像《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反杜林論》《自然辯證法》《國家與革命》等，真正讀的人并不多，真正讀懂的人更少。還煞有介事地開展大批判，實際上都是為政治斗爭服務的，并沒有看到具有說服力的理論文章?！拔母铩敝械倪@些往事，可說是一道灰暗的風景線，回憶起來頗感苦澀。 翻看以往的一則舊日記，竟然按捺不住，引出這么多話來說，好像是陳谷子爛芝麻，年輕人看了會發笑。而我們這代人，喜歡回憶，在回憶中，對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話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