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父親的標準照（1941年）（左上圖）； 在上海震旦大學讀書時的父親（右上圖）； 1929年3月無錫蠶絲行業東渡日本考察前在上海碼頭的合影（左下圖）； 父親在日本留學時的照片（右下圖）。 突然有想寫一點關于我父親的文字，我自己也很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是因為自己也快八十了，和他在另一個世界見面不會太久了？還是因為最近一直“宅”在家里沒事干，翻看以前的老照片后萌生出來的奇怪想法？ ? 記得以前我們家保存了很多照片，藏在大柜底層的一個大紙袋里。我小的時候一有空就喜歡去翻那些照片看，因為它們真實地記錄下了自家里有照片以來我們家庭的歷史和生活中一些難忘的瞬間。特別讓我感興趣的是我出生以前的那些照片，它們讓我認識了我從沒有見過的一些人，了解了許多我從未經歷過的一些事?？上У氖?，經過了漫長歲月和那不堪回首的十年動亂，這些照片不是被當做“四舊”被燒掉，就是在一次次的搬家中丟失了，剩下的已經是寥寥無幾。這些“劫后余生”的照片中就包括了我父親的幾張照片。它們對我來說，更是彌足珍貴，因為除了在照片上外，我從沒有親眼見過我的父親。 這是一張保存得非常完好的1941年我父親的“標準照”。那年父親才三十六歲，拿現在的標準來說，還是個“小青年”呢。那時的他身材挺拔，體魄健壯，面容俊朗，形象出眾。事業上也已經有了相當的成就，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公司，社交圈里也是一批社會名流和工商界的大佬。他和我母親結婚后，夫妻恩愛，家庭幸福美滿。到我出生那年，我已經有了六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了。那年，當他知道母親又懷上他們的第八個孩子時對我母親說，他希望是個女孩，好讓我姐姐有個伴。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誰能想到就在那年九月中旬，他患上了闌尾炎，按現在的醫療條件，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見病”，可是，在那個缺乏抗生素的年代，雖然父親已經在一家法國醫院做了手術，但還是在一個星期后就撒手人寰，撇下了我們全家去世了！那是1941年9月18日，這是一個讓我們全家幾乎遭到了滅頂之災的日子，也是我們全家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悲傷過度的母親就在父親去世三天后把這個懷胎還不到八個月的我早早地送到了這個世界，那年我最大的哥哥還只有十一歲。 這張父親斜靠在藤椅上的照片，應該是在他上大學的時候拍攝的。哥哥曾告訴我說父親在上海震旦大學讀書時是當時上海的足球隊員之一。記得小時候我是看到過父親帶著我大哥二哥練習踢足球的老照片的，前幾年在網上也曾見到過一些有關上海足球史的文章，有一篇題為《程貽澤自掏包辦球隊》的文章里寫道，1923年上海灘程姓富商家的小開程貽澤（1905-1982）自己出錢在靜安寺路赫德路（現南京西路常德路）的一片空地上，修建了滬上第一個私人的小足球場，然后與我父親還有楊式太極拳的第四代傳人董世祚（1905-1987）一起，邀請當時上海圣芳濟學院（St. Francis Xavier's College）的同學，組織成立了一個“三育足球隊”，程貽澤自任隊長，這是上海第一個由個人投資的社會業余足球隊，對足球運動的普及有開拓意義。足球隊還引進了多名外地的足球健兒，經過多場比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戳烁赣H斜躺在藤椅上的照片讓我回憶起了這篇文章，又誘發了我的好奇心，想知道更多關于我父親當年在上海的“足球史”，于是就再一次上網搜索了一下，結果在《中國國家足球隊年表（1925）》和《中國男子足球隊年表（1925）的版本間的差異》的兩個網頁中都看到，我父親真的是當年上海華東隊的足球隊員，而且在年表里記載著，在1924年7月，中華全國體育協進會（簡稱華協）成立，出臺了關于參加第七屆遠東運動會的國足必須進行國內預賽的方案，要華東隊與華北隊進行三場二勝的比賽，勝出方再南下挑戰香港南華隊，勝出者才有資格代表中國參加遠東運動會。1925年4月，華北隊與華東隊的預選賽在上海法租界天文臺路中華運動場舉行，由圣約翰大學、南洋大學、滬江大學，震旦大學等等足球精英組成的華東隊，在和以清華大學、齊魯大學等高校足球健兒組成的華北隊，經過三場鏖戰，最后以三比二勝了華北隊。我父親是華東隊首發上場的五名前鋒隊員之一?？粗赣H的老照片，想像著剛滿二十歲的他那年輕矯健的身影在綠茵場上奔跑著，呼喊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青春的熱情......有時我會恍惚覺得他剛贏完一場球賽，頭上冒著汗水，帶著勝利的喜悅，正微笑著朝我走來！ 那張右下角有我父親簽名的正面像，是他在日本留學時拍攝的。1921年，我祖父在無錫周山浜開了一家瑞昌絲廠，老爺子希望子承父業，將他創辦的絲廠辦得興旺發達，並希望我父親在無錫的蠶絲業界有所作為，所以父親在大學畢業后不久就去了日本，在東京高等蠶絲學校讀研究生。當時無錫的繅絲廠雖然多，也已經有了機械繅絲，但使用的仍是舊式的意大利座繅車，不僅產量不高，而且質量也不能保證，有些還是“濫竽充數”，已經不能適應當時的需求，生絲出口也缺乏競爭力。從1929年起，在無錫繅絲行業充當“領頭羊”的永泰絲廠薛壽萱（1900-1972）的影響下，無錫各絲廠“群謀刷新”，紛紛走出國門，赴日本、歐美等國進行考察，引進先進，實施改革，重振絲業。父親從東京留學歸來后，把在日本學到的知識和新技術帶了回來。1929年，我二伯父在無錫亭子橋又新開了一家絲廠，叫“瑞昌永”，我父親所在的老廠叫“瑞昌上記”。1929年3月，父親和我二伯父與其他幾位無錫蠶絲業界同仁一起再度東渡日本考察，那張在碼頭的合影就是登船前在上海碼頭拍攝的?；貒?，他們為瑞昌絲廠置辦了最新式的煮繭機，將舊式的座繅車改造為多緒立繅車。很快，無錫的生絲工業經過全面的設備改革，生絲產量和質量有了很大提高，也提高了無錫生絲在國際上的競爭力。1932年，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大危機的沖擊下許多小絲廠紛紛倒閉，但瑞昌絲廠和一些改革搞得比較好的絲廠如永泰、永盛、乾昶等許多絲廠則很快度過了難關。1935年，薛壽萱邀集我父親和其他幾位絲廠老板程炳若、王化南、張子振、許受益，以及絲廠同業公會、繭行公會的負責人錢鳳高、華少純等人商議后，決定聯合無錫三十六家大中型絲廠抱團成立了“興業制絲股份有限公司”（簡稱興業公司），當時興業公司幾乎控制了江浙皖三省絲繭業。那時無錫成為華東地區乃至中國近代繅絲工業最發達最集中的一個城市，1936年無錫絲廠外銷的白廠絲也占全國外銷量的一半多，在國內外享有“絲都”之稱。至1937年，我父親擔任經理的瑞昌上記絲廠已經有繅絲車三百二十部了。1937年7月抗戰爆發，無錫的絲廠都停產歇業了，父親就帶著家人離開了無錫，后來聽說上海租界內還比較安全，于是，全家就搬到了上海。1938年他在上海法租界開了一家經營蠶絲貿易的“和記公司”，直到1941年去世。我至今還為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這些前輩為無錫蠶絲業的發展所作出的貢獻感到驕傲。 寫到這里，我的眼眶里已飽含熱淚，我又一次拿起他去世那年拍的標準像，這是我從1959年離開故鄉后一直精心保存到現在的一張照片，六十多年來它跟著我一起到北京，一起在西北，又一起回到了故鄉。我是看著這張照片長大的。從我記事起，這張放大的照片就放在正對著床頭的五斗柜上。每天早上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父親正注視著我，好像在問我，晚上睡得好嗎？坐在桌子邊寫作業時，抬頭也可以看到這張照片，好像父親在對我說，要好好學習，認真做作業，今后的路要你們自己走的，你想以后要有作為，就要做一個正直的有知識的人。我母親也是這么要求我們的，從小就這么鞭策我們。當我有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或者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有時也會兩手趴在五斗柜上仰頭含著淚看著父親的照片，凝視著他那雙好像在看著我的眼睛，心里默默地對他訴說著，這時仿佛會聽到父親在輕輕地安慰我說，小女兒，不要哭，堅強點，一切都會好的，對自己要求嚴格點，以后還會遇到許多困難，要好好努力哦！照片上的父親就這樣天天注視著我，鼓勵著我。那時我多么希望照片中的父親能走到我的身邊來！有時晚上我做夢也會夢到父親，但我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臉，當我正想努力辨認一下，卻突然醒了過來。我曾問過母親，為什么我夢到的父親，他的臉總是模糊不清的，母親告訴我說，是因為我沒有真正見到過他。 ???? 是的，我從未親眼見到過我的父親，我是看著他的照片長大的！但父親的形象已經深深地、永遠地印刻在我的大腦中，印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