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當教師，更喜歡當班主任。當班主任是苦差事，辛苦討氣自不必說，人身安全也沒保障。我的同事常提醒我，不必太認真，學生間的事自生自滅，就像一群鴨子，你將它們放到田里，自然會找到平衡。這樣的論調雖有道理，但我做不到。 我總擔心我的學生出事情。那時我妻子在南京，每次探親，我只住幾天就趕緊回無錫。下了火車，都是直奔學校。這完全是自討苦吃，或自討沒趣，但我甘之如飴。如今書寫這樣的文字，有自吹自擂、自說自話之嫌，其實，回首往日這些生活片段，真有點自鳴得意、自娛自樂的意味。 記得有一次探親回來，我到學校去，卻忘了這天是星期天，學校沒人，我便走訪幾個重點對象。我班上的重點人物，既不是沈連寶，也不是孔小南，而是大名鼎鼎的李德金。 德金的個子足足高出我一個頭，他有點兒小兒麻痹癥，左腳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排在隊伍里，鶴立雞群，他覺得很不自在，所以外出列隊行走時，他總是跟我一起走，顯出他跟老師是同等的，還時不時地用手搭著我的肩，以示他跟老師有交情。他的心思我理解，我不掃他的興，也不強迫他排在隊伍里。 德金個子高，手掌大，拳頭像個小西瓜。幾位老師嘗過他的拳頭，我不知向他們磕頭作揖道歉多少回。這天，我來到他家，只見屋子里擠了不少人。他母親躺在床上嗚嗚地哭著，父親坐在門外的三輪車上搖頭嘆息。低矮的房間里凌亂不堪，看得出，剛剛發生過打斗。德金被眾人指責，但他滿不在乎。大家見我來了，紛紛讓座，數落德金的不是。 原來，這天為了點小事，德金那小西瓜般的拳頭，竟將他母親打倒在地，還指著她吼：“你去告訴你家男人，是我打你的！” 德金的母親捶胸頓足，向我哭訴：“顏老師呀，我這輩子沒作過孽呀，怎么生了這么個忤逆兒子呀……” 我容不得對母親不孝的人。我壓住怒火，低聲喝令德金：“聽我話，向媽媽陪個罪，認個錯！”豈料，他充耳不聞，反而脖子一梗，顯出寧死不屈的樣兒。我踮起腳尖，伸手揪住他一只耳朵，把他的頭按下來，拖到床前，向他母親賠禮。他不敢反抗，弓著腰，一聲不吭。我怕把他耳朵撕裂了，便假裝聽到了他認錯的說話聲，還故意嚷了句：“你大聲點，再說一遍！”我這番做作，是給雙方一個臺階。旁邊的鄰居們出來打圓場，說認錯就放了他吧…… 我把德金帶出門，在亭子橋的面店里吃了晚飯。他向我訴說了抑郁在心頭的憤恨。他怨恨父母小時候沒給他治病，使他終身殘疾……我分析給他聽：父親踏三輪車，母親在紗廠當工人，一家老小七八個人，容易嗎？能把你喂養到這么高大，他們已經耗盡了心血…… 我常跟德金促膝談心，漸漸地，他變得懂事了。一天，德金父母騎三輪車到我家，向我千謝萬謝，說他兒子成人了…… 如今，德金已經退休養老，在家安享天年。一次，幾個同學請我吃飯，德金喝高了。散席后，他拉著我的手死死不放，一路搖搖晃晃地走著。他不善言辭，他把所有的心里話，都放在那蒲扇般大的手掌里，熱乎乎的，一直傳到我的心里。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養一個人真的不易。父母的哺育撫養、教師的教育引導，社會的關懷影響，這里的艱辛，只能用“含辛茹苦”四個字來表達。 成語“含辛茹苦”，指經受艱辛困苦。古代的“茹”字是形聲字，草字頭是形符，表示草飼料?！叭纭弊质锹暦?，讀rú。兩形合一，指用飼料喂牲畜。后引申指吃、吞咽。 古代的“含”字是會意字。下面的“口”指嘴，上面的“今”有時間不長的意思，表示銜在嘴里的食物不會太長，本義指含在口中。這兩個字都有“吞咽”的意思。父母撫育子女，教師培養學生，吞咽的是萬般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