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連寶那薄薄的檔案袋里，沒留下任何反動證據。我不知道那樣做是否違法。我相信老凌，他是法庭庭長，他比我懂得法律。 打從那件事情之后，沈連寶肯來上學了。我派四個班干部坐在他四周，女班長兼任他的秘書，幫他管飯票，否則他半個月便吃光。我也常帶他到家里作客吃飯, 我母親為他縫補衣裳，還將我新買的帽子給他做賀年禮物, 但他有時也會跟我翻臉。 畢業時，全市要分配一批學生到宜興煤礦當礦工。他是個缺少自控能力的人，到那兒肯定不行。我已聽說工廠要招工，便不讓他去煤礦。他死活要去，我堅決不肯, 他恨得要咬我。最終，我將他安排在無錫柴油機廠當了名澆鑄工。 沈連寶戀愛了，常帶著小情人來看我，據說已成其美事。我真心祝福他們。后因準丈母娘嫌貧愛富，棒打鴛鴦，他喝農藥自盡，享年二十歲整。 老年人，不愿寫后生之死，我只能草草收筆。我跟連寶的師生感情，真能寫本教育詩篇。 沈連寶的事有驚無險，接著孔小南的事真把人急煞。 第十九中學在城鄉結合部，上海稱“下只角”，北方稱“棚戶區”，外國叫“貧民窟”?？仔∧鲜莻€沉默寡言、不太與人交往的孩子。 東門有座紡織品倉庫。一天深夜，十幾個年輕人結伙盜竊倉庫，天一亮，這批人被一網打盡?？仔∧鲜潜蝗死ネL的，也在抓捕之列。按慣例，這批人都要游街示眾。大卡車停在校門外，作案人被紛紛押上車，汽車油門沒關，隆隆地響著，準備隨時開往市區。我一想，十幾歲的孩子游街，叫他日后怎么做人？我與老凌緊急磋商，力爭將孔小南留下，開全校大會批判。老凌點頭稱是。經公安局來的人同意，放了孔小南，交由學校處理。 學校書記陳高升，是個沉著穩重、心地寬厚的人。我向他建議，不必為一個人興師動眾開全校大會，交由年級處理吧。他表示同意。每個年級四個班，年級組長是同事，一切好商量。我提議在班級開批判會，這樣，由我主持，開了個嚴肅認真的班會，孔小南作了深刻的檢討。 當賊總不是好事，孔小南顯然抬不起頭來。我為了使他得到同學們的尊重，便安排他收集整理班級里的廢報紙，每月拿到廢品站去賣。所得的錢由他保管，等到開校運動會的時候，由他買些糖果糕點發給運動員，讓他當主人。 班干部們對孔小南不放心，說他會貪污揩油賣報紙的錢，我拍胸脯擔保：“放心吧，我了解他?！?其實，我并不了解小南。有一天，我從他家窗前走過，看到他在認真看書。喜歡閱讀的孩子是好孩子。我靈機一動，從家里拿出一些書，又發動全班同學捐出自己的書，成立了班級圖書館，我指定小南當館長。 后來，我多次從小南家窗口經過，?？吹剿谀托牡赜脻{糊補書。我把這些事，不厭其煩地在班級宣講，我要讓全班同學知道，小南是個喜歡讀書、誠實守信、熱愛集體的好學生。 往事如煙，我對小南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我調南京人民出版社后，有一次回無錫探親后回南京。我在南門乘公交車去火車站時，似乎聽到有人喊“顏老師”。我急于上車，也沒在意。等車到火車站，我剛下車，只見一位青年人，騎車追來，他猛地急剎車，滿頭大汗，對我喊一聲“顏老師”，又氣喘吁吁地說：“我追你這么遠，就為喊一聲顏老師。我上班遲到了……”說罷，他調轉車頭，飛馳而去。 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這青年有點像小南。頓時，我淚流滿面，竟忘了過往行人…… “師”字是我敬仰的字。古代的“師”字是一個會意字，左邊的 “ ”指小土山，右邊的“ ”指“周圍”。本義指四下里都是小土山，有眾多的意思。古代二千五百人為“師”。 “師”字由此引申指軍隊，如：雄師百萬。又假借指“老師”。 “師”字還引申指有某種技能的人，還可引申指學習榜樣。 “天地君親師”，師與天地并齊，位列第五?！耙蝗諡閹?，終身為父”，這是民諺。那位疑似小南的青年，從南門追到北門，追了半個無錫城，只為喊我一聲“顏老師”。這聲呼喊，夠我享受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