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廠勞動鍛煉了一年后，我們被分配到三所新辦的中學。我分在東門亭子橋附近的第十九中學。正式上班前，我利用休假的空閑，到十九中學去看看，熟悉周圍的環境。 從東門亭子橋下去沒多遠，便是滬寧鐵路。十九中離滬寧鐵路很近。那天午后，我走到鐵路與馬路的交叉口，看到一件怪事兒。只見一群小學生排成一行，前面有人舉著紅旗，后面跟著一位老人，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被這群孩子押著游街。他們一路舉著語錄本，高呼口號，路邊有不少人好奇地看著，岔道口頓時堵塞了。 我感到納悶：戴高帽子游街的高潮已經過去了，現在怎么還在搞這一套？從人們的議論中我聽出來，這是郊區一所小學的小學生，押著他們的老校長游街示眾。這時，游街隊伍停下了。走在前面舉紅旗的學生，轉身對老校長說：“今天是你游街，你走最前頭！”后面幾個孩子表示反對：“怎么能讓走資派走在最前面？他應該跟在后面！”這下，兩派爭論起來。 “嗚——”一聲汽笛聲響，一列火車從遠處開來。老校長摘下高帽子，守在岔道口，笑瞇瞇地說：“同學們，這事等會兒再說，現在先向后退兩步，退兩步！”他手拿高帽子，像趕鴨子下河似的，將孩子們趕到路基下，遠離岔道口。 孩子們乖乖地向后退去。待火車開過，老校長重新戴上高帽子，樂呵呵地說：“同學們，我走在前面后面都一樣，但大家都得在人行道上走，別擋住別人的路……” 就在老校長摘下高帽子時，我認出來了：這不是無錫師范附屬小學教務主任金老師嗎？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年我跟黃安練單掌劈瓦，就是被他看到，罰我們回家賠償的。后來聽說他有“右派”言論，被下放到郊區勞動，也許當上校長了吧？在這尷尬的場合，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樣跟他相認呢。正在這時，有幾位農民送菜進城后，挑著空筐回來，一見本村的孩子押著校長游街，氣得舉起扁擔就打，嚇得這些小學生四散而逃。老校長摘下高帽子阻攔：“別嚇著他們，你們別和孩子一般見識……” 老校長的高帽子，被幾位家長踩得稀巴爛。小學生們作鳥獸散。我趁機與金老師相認，他也認出了我。我們向幾位家長點頭致意，便坐到池塘邊的柳樹下談了起來。 金老師看看我，說：“樣子沒變！”我看看金老師，說：“你老了不少?！彼f：“本性沒變。狗改不了吃屎，還是那老脾氣，容易得罪人。你看，就為揭發區教育局長貪污的事，他就用小學生來對付我。游街不止一次啰……”他說得很平淡，眼里沒有憤怒，沒有淚花，就像講吃飯喝水的事一樣。 我握著他的手，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他。 我告訴金老師，我將分配到十九中學當教師。他一聽，兩眼頓時閃出喜悅的光彩，歪著頭又看看我：“噢，好！好！說不定你今天看到的這幾個學生，過幾個月也會成為你的學生！”他提醒我，在這兒當教師，要特別注意學生安全，因為這兒靠近鐵路，他們每天走過，你就得像一日三餐那樣時刻在心……” 他講得那么誠懇認真，好像我又成了他的學生。我把他的故事寫成小說《風雨岔道口》在雜志連載，還寫過《赤子之心》的散文，贊美他恪盡職守，忠于教育事業的美德。 “赤子之心”比喻善良、純潔的心?！俺嘧印敝感律鷭雰?，因“嬰兒”初生是赤色的。后來主要用于形容人保持其最初的善良本性。古代的“赤”字是個會意字，由“大”和“火”組成?！按蟆弊炙迫藸?，表示“人”被“火”烤得紅通通的樣子，本義指一種以火焚人的祭祀儀式，也表示被火烤的紅色。后來泛指紅色。表示光明、純真、忠誠。 金老師沒有教過我課程，但他教過我做人的道理。他和殷老師一樣，在我一生眾多的教師中，接觸不多，但印象很深。他們那光明、純真、忠誠的赤子之心，鼓舞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