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保育鈞先生三杯酒 2011年春暖花開之時，在風光秀美的太湖鈑店市委市政府舉辦的國際吳文化節來賓歡迎酒會上，我見到了闊別近40年的保育鈞先生。40年前，保育鈞還是人民日報社的—名普通記者，粉碎四人幫后提升為科教部主任、人民日報副總編，現在的身份是全國工商聯副主席。歡迎酒會上他與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一起坐主桌，我坐在吳文化國際研討會的代表席上。待到市委市政府領導離開主桌分頭到幾十桌代表席上一一敬酒，我提了—瓶紅葡萄酒，舉著酒杯來到坐在主桌上的保育鈞身邊，笑著自我介紹：“我是原來市革會報道組的陶伯華，還認識我嗎？”“啊，是小陶。還是老樣子，不過比過去胖多了?！币姷嚼吓笥?，保育鈞很高興地站起來，忙問：“孫鴻志還好嗎？小湯好嗎？小夏好嗎？……”我說都好，老孫遭誣陷的冤獄早已平反，小湯在寫小說劇本，小夏在海南洋浦當土地局長。幾十年不見了，但在報刊上經?？吹侥愕匿J言時評。乘這個好機會，我借花獻佛，代表報道組的老同事要向你敬三杯酒。他回身從桌上拿起酒杯，與我碰杯。我說：“你有恩于無錫市報導組，第一杯酒敬你70年代初指導糾‘左’的典型報道?！彼e起酒杯，一飲而盡?！暗诙凭茨?0年代底為我們報道組仗義執言?！薄皯摰??！彼趾浪嘏e起酒杯，一飲而盡?！暗谌凭茨銓毜恫焕?，至今還在為知識分子和民營企業呼與鼓?！彼π?，再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三杯酒勾起多少往事的回憶，他拉著我走到一邊，愉快地聊了起來。 第一杯酒敬你70年代初指導糾“左”的典型報道 保育鈞是江蘇南通人，蒙古族。他1966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1967年進入人民日報社，因長得南人北相，身材魁梧、性格爽直，又是個大嗓門，報社里上至領導，下到編輯、記者、司機、印刷廠工人都習慣稱他為“大?！?。他觀點犀利、直言快語、不說套話，說話時情緒激動、聲若洪鐘、義憤填膺之情溢于言表，后來人們干脆稱他為“大炮” 。保育鈞曾在《我這四十年》一文中寫道：“風口浪尖上，樹欲靜而風不止，多次被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喝了幾口水，沒淹死，沒趴下，踉踉蹌蹌，過了一關又一關，總算站住了?！绷直胝坳辽澈?，周總理竭力糾“左”，四人幫設法干擾，人民日報又一次處于政治斗爭的風口。保育鈞、王采忠等人民日報一批血氣方剛的青年記者忠實執行周總理的指示，勁頭十足地到全國各地尋找糾“左”與全面貫徹“抓革命，促生產”方針的典型。機運所至，他們才與無錫報道組交會后擦出了耀眼的思想火花。 當時無錫社會穩定，各項工作跑在江蘇省前列，城市工業水平遠超常州、蘇州，優秀企業和企業家紛紛涌現。市委書記王晏原是27軍宣傳處長，特別重視宣傳報道，他指示集中精兵強將強化市革委報道組，親點轉業地方的21軍62師185團作戰參謀孫鴻志任報道組負責人。孫鴻志在部隊參加過抗美援朝和西藏平叛，大比武射擊奪冠，是平過手槍比賽亞洲紀錄的國家一級運動員，在通訊報道上立過三等功，工作大膽潑辣，雷厲風行。1972初王晏又決定成立寫作組。組長是杜文遠，王晏在27軍時的部下、全國全軍聞名的27軍“解勝文”寫作組組長。杜文遠思想水平很高、寫作功底一流，當時轉業到市委辦公室負責文字秘書工作。我和夏明文當時都未成家，白天忙于下基層釆訪、寫稿，晚上在編輯部挑燈夜讀，困了住報社傳達室，兩個組都參加了，并在兩位高手的直接指導下業務水平進步很快。市委寫作組的任務與市革會報道組不同，主要是為市委做些重要的文字與調研工作，并完成中央媒體向無錫的特別約稿。例如在杜文遠的帶領下，我們先后參與起草了無錫市第五次黨代表大會、市工會第九次代表大會、市共青團第八次代表大會及其他重要會議的報告；調研總結了繅絲一廠、鋼鐵廠等企業抓革命促生產的典型事跡、調查了無錫青年工人結合實際學習馬列著作的情況，當時都被《人民日報》、新華社采用了；還有黨代會前幫助宗毅等一批老干部起草個人署名亮相文章和王晏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學習《矛盾論》心得體會，等等。那時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華社等上級新聞媒體來錫的人很多，保育鈞、王采忠、華敏、徐耀中、魏輔政、袁養和等一批名記者就是在那時候經常來錫采訪而相識相知的。在他們的指導下、在71年底到74年祁這兩年多時間內，報道組先后采寫稿件563篇，被《紅旗》《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新華月刋》和新華社采用了160多篇。新華社一位同志統計，當時無錫上中央媒體的稿子量要超過邊遠幾個省的總和。更重要是是這些典型報道，如《把思想工作做到爐前去》《欣欣向榮的無錫工業》《為了黨的事業后繼有人》《認真接受群眾的革命監督》《技朮隊伍中的生力軍》《要保護群眾提意見的積極性》《做工作敢于負責 辦事情堅持原則》《會戰單晶爐 共產主義大協作的勝利凱歌》《科學養魚》《第－流的生產成績從何而來》《緊緊依靠工人群眾辦好社會主義企業》《干部怎樣才能堅持參加生產勞動》等，對落實周總理的指示精神，推動糾“左”與全面貫徹“抓革命，促生產”方針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人民日報記者約稿《把思想工作做到爐前去》先后在人民日報、新華月刋、新華日報發表后，無錫鋼鐵廠就收到全國各地許多單位要求前來取經學習的函電。報道組以卓有成效的工作，被評為無錫市1973年度的先進集體，一向提攜青年人的孫鴻志讓我代表大家出席了表彰大會。 然而在這些驕人的成績背后，卻隱藏著極大的政治風險。孫鴻志回憶說，就以約稿《把思想工作做到爐前去》來說，人民日報記者提議能否寫一篇關于思想政治工作結合經濟工作一道去做的通訊？并要：一是著力點在提高生產效率上；二是故事情節絕對真實；三是不帶理論色彩，只用事實說話。也許是出于職業敏感，似感這位人民日報記者的提議，隱伏著某種“玄機”?？稍谀莻€年代，我們不便也不敢多問。老孫隨口應允后，把這件事在報道組的碰頭會上通了氣，與往常一樣大家各抒所見，有的直截了當認為這可是個“小”中有“大”十分敏感的話題。最終決定，由老孫和湯永成、許頌智、何星川四人“沉”到無錫鋼鐵廠調查采訪。歷經一個月時間的訪談，他們從大量素材中選出15個不同類型不同側面的典型事例分頭編寫。稿件發出后幾個月，居然音訊杳無。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對這篇稿件的期待和憂慮已漸漸淡去。豈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稿件“沉睡”一年之后，老孫突然收到一封蓋有“人民日報總編室”印章并囑轉交市委的信函，主要內容是要求對稿件每個細節進行詳盡核實，務必準確無誤。 當天下午，老孫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市委小會議室，在座的有市委書記、副書記、宣傳部長，他們先后傳閱了人民日報總編室的函件，神情嚴肅。還是市委宣傳部長打破了沉寂。按他的示意，老孫翔實匯報了釆寫這篇稿件的來龍去脈。三位領導傳閱了近萬字的稿件后，市委書記王晏說：“這篇稿件的用意好深呀，讓人們思考一個重要問題，初看都是區區小事，細想無不涉及當前政治氣候的大事?！本o接著市委書記指示：“按人民日報的要求立即核實，每個細小情節都不能有出入?！笨稍谌绾未饛腿嗣袢請蟮膯栴}上，有的提出“穩妥”方案：由老孫去北京，與人民日報的同志商量，這篇稿件的落腳點放在提高生產效率上，是否符合當前形勢？有的認為以市委的名義發函，表明用與不用由報社決定。言下之意，相關責任當由報社承擔。不言而喻，市領導也許有什么顧慮抑或有更深層的考慮。當征求老孫的意見時，老孫說：“人民日報總編室的函件很明確，是要我們核對事實，核實后告之即可?！苯涍^一番磋商，市委書記拍板：“按人民日報的要求辦，復函由報道組擬就，經市委辦公室蓋章發出?！边@場請示匯報歷時兩個小時。 為鄭重起見，稿件的核實，由報道組沒有參與采寫的三位同志承擔。經過三天的核實，確認每個小故事的具體情節確實無誤，即按市委書記決定的程序辦妥，向人民日報總編室復函。沒過多少天，鋼鐵廠的稿件終于出來了。整整一個版面，采用10個小故事中的6個。每個小故事都加了人民日報《編者按》。遂后沒幾天，新華日報用一個整版全文轉載：緊接著，該報又用一個版面刊登了余下幾個小故事。這篇稿件在“四人幫”歇斯底里地叫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口號聲中出籠，足見人民日報的“老記”們，堅持真理，良心不泯；迎風而上，膽識過人。毛主席早就有言：“政治工作是一切經濟工作的生命線 ……它是要結合著經濟工作一道去做的，不能對立地去做?！边@組稿件從各個不同的側面詮釋了“結合著經濟工作一道去做”的方法和效果。它們在人民日報沉睡一年后見報，也許是在耐心等待適宜發表的氣候和時機。人民日報編輯、記者的良苦用心令人嘆服，令人欽佩。（詳見附錄1；孫鴻志《一篇難以忘懷的稿件出籠前后》） 上世紀70年代初的政治風波，我也親身經歷了。1973年報社記者相互傳看一份據說是毛主席關于八大司令調動的內部講話，后來市政法部門要作政治謠言追查，查來查去，就查到了報社，查到了我們的頭上。杜文園老師得訊，命我進京到人民日報文藝部修改《從“靈感論”看林彪的反動面目》這篇稿子，避一避追查之風。后來聽說這份內部講話是真的，追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在人民日報改稿之際，趁便我將在糾“左”斗爭中研讀毛主席的《矛盾論》寫成的《矛盾精髓論綱》求教于人民日報理論部資深哲學家王若水，出來接待我的卻是經濟學家蘇星。當時我認為，列寧將矛盾規律上升為辯證法的核心，而毛主席的《矛盾論》則進一步將個性與共性的關系問題上升為矛盾問題的“精髓”。不搞清矛盾問題的精髓，割裂個性與共性、斗爭性與同一性，則必然導至“左”的斗爭哲學與右的調和哲學。蘇星收下了我的《論綱》，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告訴我，我要求教的那位哲學家已因“路線問題”不能出來接待我，但可以將我的文稿轉交于他。直到粉碎“四人幫”后，我才得知王若水將周總理的糾“左” 指示與“四人幫” 批右的論調收集后上書黨中央、毛主席，結果遭到停職檢查的處分。當時他自然無法出來接見我，也無法回答我的學術疑問。直到10多年后，我才將上述觀點公諸于《思維學研究綱要》及《精英思維》一書中的辯證思維一章。 第二杯酒敬你70年代底為我們報道組仗義執言 說起我要敬的這第二杯酒，內含的時代背景與人物事件就更多更復雜了。 文革是個大舞臺，各類人物、各種思潮都會上臺表演－番。由于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在糾正－種傾向時，就可能掩蓋另一種傾向。例如針對文革初期出現的全面內戰、打倒一切的錯誤傾向，毛主席命令解放軍“三支兩軍” ，但林彪一伙妄圖趁機搶班奪權。林彪在溫多爾汗折戟沉沙后，1974年3月按照黨中央部署，江蘇省委做出了《關于發動群眾揭批林彪及其死黨在江蘇所犯罪行的決定》?？稍趥鬟_時，市委負責人王晏卻反復強調要準確把握運動的大方向，警告不要“出風頭，趕浪頭，當心吃苦頭?！贬槍@種捂蓋子的言論，市報道組、報社電臺編輯部的記者貼出了第一張大字報，引爆全市群眾揭批林彪及其死黨在江蘇所犯罪行的熱潮?！叭绍姟比藛T按照上級命令撤回營房后，出現不少權力真空地區，幫派分子趁機提出無錫要學習上海經驗，“造反派在領導班子中要占到60%以上的比例”， 這一比例在后任市委書記韓本初主持工作時的1974-1976年間實現了。市報道組、報社電臺編輯部的共產黨員和有正義感的記者除向市委領導反映情況，還在大字報上公開揭露幫派分子搶奪權力的種種行徑。韓本初與周錫林一起幾次約談當時市報道組、報社電臺編輯部負責人孫鴻志，要他做工作阻止這些大字報上街。1975年5月，進入市委市革委領導班子的幫派分子與老干部中的風派人物聯合起來，以市委的名義宣布觧散報道組。當時市革會報道組和報社電臺編輯部共45個人被趕走28人，24名黨員被趕走17名，并且明令下去的人一律不許重用。（詳見附件2夏明文口述史《我親歷的無錫文革后期的幾個事件》） 在指導70年代初的糾“左”與全面貫徹“抓革命，促生產”方針報道中對無錫市革會報道組知根知底的人民日報記者保育鈞聞訊大怒，要原報道組人員寫一份詳細報告，由他通過內參渠道向中央領導反映。成稿后我們每個人都在匯報上鄭重地簽了名，以負文責。 我調到市委宣傳部后，就分配到馬山五七干校勞動。在五七干校我在勞動之余，邊研讀馬克思的《資本論》，邊寫反思文革的長篇小說。 1976年10月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 并要求各地在揭批“四人幫”的斗爭中平反冤假錯案。76年11月份夏明文與我聯名向當時主持省委工作的許家屯（彭沖已調到上海）寫了兩封信，反映無錫當時的兩個問題：一是在蘇南各市中無錫“兩追查”中涉及的人最多，逮捕關押的有21人、隔離辦學習班有近百人，要求省委盡快下令全部釋放。二是提供了周錫林與王洪文的多次往來線索，請省委清查并采取措施不能讓周錫林、王湘洲繼續把持無錫公檢法。其中有些事牽涉到韓本初，但當時信中并沒點名。應該說，這兩封信的分量是很重的。誰知許家屯把我們的信直接轉給了韓本初，后來信的內容也讓周錫林全部知曉。他們當時就派“兩追查”專案組人員來威脅我們：“你們信中內容不實，你們對此要負法律責任”，“逮捕關押的人難道沒有其他罪行？”，“周錫林與鄒海根是有本質區別的”，“你們又亂打橫炮”。這些錯誤言論，都被我們堅決頂了回去。 1977年年初，時任市委宣傳部部長的楊陸維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氣氛嚴肅，張國安副部長坐在一邊做記錄。心直口快、脾氣火爆的楊陸維部長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陶伯華，你對人民犯了大罪，必須向組織老實交代！” 我一頭霧水，回答說：“我從沒干過違法亂紀的事，你要我交代什么？” 楊陸維部長大怒，拍著桌子說：“你犯的罪你自己心中清楚？市委已掌握了你們的材料，給你－個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一點沒有思想準備的我苦著臉說：“那你能否給我提示一下，究竟在哪個方面犯了罪？” “不行！鐵證已在組織手上，就要求你自己坦白?！?“我想來想去，確實想不起我究竟在哪個方面犯了罪？” “那你談談你最近與軍隊轉業干部有什么聯系？” “有。我最近為結婚沒有房子的事去找過北塘區委書記，他說沒辦法，但留我吃過－頓飯?！?“飯桌上還有誰？你左邊坐的是誰？右邊坐的又是誰？” “都是他們區里的人吧？我－個都不認識?！? 就這樣反復問了近半個小時，反復就這幾句話。坐在一旁的張國安副部長始終保持他一向微笑的臉容，－言不發。這使我想起了半年前“兩追查”最緊張的時候，他也是帶著一臉微笑，把我悄悄地拉到宣傳部大門外的一側問道：“最近你有沒有去探望企圖跳崖自殺的袁榮榮？”我立即回答：“去過。他是我工廠三同的師傅。為悼念周總理被打成反革命，想不通，一心想死。我送給他宣傳部資料室的藏書吳唅寫的《朱元璋傳》，說看看這本書，你就沒有自殺的念頭了。為了救人，為了朋友，我明知病床旁都是監護他的人，也要去?！睆埐块L嘆口氣，還是帶著微笑說：“昨天市里開兩追查會議，公安局的人已把這件事定性為階級斗爭新動向，下次你不要去了?！?我當下點頭答應。 對陸、張兩位部長今天一反常態，說這么重的話，擺這么大的陣勢，我捉摸此事一定大有來頭。于是騎自行車趕到也已被下放工廠的老上級孫鴻志家里詢問此事。孫鴻志說，是湯永成那里出事了。75年初報社黨支部大會已一致通過他為中共預備黨員，報道組撤消，他回到文化局，文化局掌權的幫派分子硬是壓住了不讓他轉正。在黨中央的一個文件中，毛主席稱贊了遲群，小湯就把他的入黨問題的申訴書，并附了我們都簽過字的報道組被強行撤消的情況匯報，請遲群轉送黨中央。粉碎“四人幫”，遲群也被抓了起來，從他的辦公室抄出了一大堆群眾來信轉回地方。無錫市委書記韓本初正愁幾次下手抓不到你們的把柄，一見這兩封從遲群處抄出來的群眾來信，正好可以給你們扣上私通“四人幫”的大罪名。我聽后一笑，這兩封信都是反對幫派分子的。文化局的那個幫派頭子也已隔離審查，“對人民犯了大罪” 的帽子無論如何扣不到我們頭上。經驗老到的孫鴻志正色道，權在風派人家手上，欲加之誰，何謂無辭，還是要小心了。 過了幾天，孫鴻志興奮地告訴我，人民日報因反“四人幫”有功提升領導干部的保育鈞來電了。他說，無錫市委調查組的人為核實報道組的那份匯報材料找到了他。他義正辭嚴地回答他們，這份材料是我叫報道組的同志寫的，有什么問題我負責。你們放著周錫林這些與王洪文有關聯的幫派分子不查，卻反查早就與幫派分子作過堅決斗爭的無錫報道組的同志，你們站在什么立場上？你們究竟要干些啥！保育鈞關鍵時刻站出來仗義執言，韓本初借刀殺人、打擊報復這一招又落空了。 果然這件事不了了之，楊陸維部長見了我也只字不提“你對人民犯了大罪，必須向組織老實交代”了。只是分派我去農村學大寨工作隊，在那里經了一年風雨。寫到這里，順便介紹一下這件事的主角湯永成。他是報道組的一員大將，一位有個性有才情的退伍軍人。在部隊表現出色，組織上準備吸收他為中共預備黨員，此時他正與一位出身不好的姑娘熱戀。在“左”的思潮影響，部隊領導要他在入黨與那位出身不好的姑娘結婚兩者之間作選擇。他斷然選擇后者而退伍回地方。他一生忠于愛情，也忠于黨的事業。他妻子后來患心臟病不能生育，他毫無怨言，與她一世相伴。他在文化局創作組與市報道組寫了大量作品，其詩作首見滬上《萌芽》雜志封面，名動江南。就是這樣—位才俊，卻兩次被排斥在黨的大門之外。正如我后來在一首追悼詞中寫的： 俠骨柔腸木石姻，三交華蓋辟荊榛。 天門兩叩哀無奈，甘化清芬抑腐塵。 簡要說完湯永成的事，再繼續講我們那段難忘的經歷，講保育鈞、邢白、鄧鴻勛、蔣式東、江上舟等黨內正氣領導對我們的愛護保護： 1978年初省委書記許家屯（此人后來逃到美國，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抓綱舉旗，上掛下聯，點名批判知青小說《我們這一代》，定性為反動小說，要求各市各縣層層抓小爬蟲。我在五七干校寫的反思文革的長篇小說正撞在槍口上，韓本初指示組織一個班子寫材料，準備全市批判這部小說，并將我下放街道。在結束“四人幫”的文化專制主義后，居然還要在全市范圍內批判既未公開發表也未私下流傳的一部未完成稿，真是開了歷史的一個大玩笑。幸遇南通老干部邢白解放后調任無錫市委副書記，分管宣傳口工作，及時受理我的申訴，化解了這場“ 小說風波” 。邢白后升任省委紀檢書記，他到宣傳部與我們一一告別時，我只說了一句話：“邢白清白”。 為人豪爽的市委寫作組人員黃小坤下放三棉當清潔工后，白天跟班勞動，晚上勒令在宿舍寫檢查，寫揭發交代材料，出去小便也要請假。老阿姨們還要輪番上門做工作：“小伙子啊，父母養大你不容易，長在紅旗下要知幸福，怎么能人小心野，反對黨反對韓書記呢!”搞了一年，反復查問，也沒找到幕后的黑手黑后臺，只得作罷。找機會調回故鄉常州后，黃小坤先是在市經委工作，后任常州市鐘樓區經委主任、政協副主席，為鐘樓區經濟開發做出了突出貢獻。 夏明文下放電影膠片廠后，在提干、上學、發表學術文章諸方面處處受卡。整黨時有些人還繼續糾纏批林批孔運動中的事，一再要求“說清楚”。幸遇鄧鴻勛任無錫市委書記，膠片廠請示市整黨領導小組得到的意見是：無錫批林批孔運動的情況比較特殊，夏明文陶伯華那段經歷表現不作為一個問題。以后直到90年代初，夏明文在中國社科院獲得碩士文憑，又在報考市經濟研究中心時獲得筆試口試第－名。已退休的韓本初知道后，以不能讓他接觸政府秘密為由，傳令不準錄用他。負責招聘工作的老革命干部、市經濟研究中心主任蔣式東忍無可忍，將夏明文推薦給已調到海南任省委書記鄧鴻勛，安排到海南省經濟研究中心工作。后來他又被中國第一位海歸博士市長江上舟提拔為三亞市土地局副局長，洋浦開發區規劃建設土地局局長，在三亞、洋浦開發建設中發揮重要作用，又在上海社科院獲得博士文憑，其博士論文出版后被評為上海市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成為國內著名的土地問題專家。 原無錫市革委報道組負責人，紅無錫報和無錫人民廣播電臺編輯部領導小組負責人、編輯部黨支部書記孫鴻志的遭遇更曲折。他是一個敢說敢為的開拓型人才，下放到樹脂廠后迅速打開該廠第三產業的局面，廠黨委換屆選舉，他的票數遠高于黨委書記。但市政法系統僅憑一份偽證將他關押判刑，出獄后一目幾近失明的他找到確鑿的反證，但省市法院均不理他的申訴，不理新華社江蘇分社的內參，與韓本初一起在兩追查中抓人的陳文章此時仍是省司法廳廳長。在此情況下，時任人民日報副總編的保育鈞給市委書記鄧鴻勛寫信并轉去孫鴻志的申訴書，鄧鴻勛看過相關材料后感到此案判得確有問題，要求有關部門復查，但拖著不辦。鄧鴻勛提升后，保育鈞又給接任的市委書記劉濟民寫信，劉干脆不回復。保育鈞感嘆：“太過分了，連個回信都沒有?！敝钡皆谧罡邫z察院特聘的民主黨派檢察員、人民大學法律教授陳祖仁受理此案后的直接干預下，孫鴻志才得到平反，恢復了他的黨籍與公職。這也是當時無錫司法系統第一例經最高檢察院直接干預后改正的冤假錯案。 第三杯酒敬你至今還在為知識分子和民營企業家呼與鼓 保育鈞先生長期在人民日報工作，站得高，看得遠。他有一句入木三分的名言：“中國百年的災難，束縛了兩個最有創造力的階層，知識分子和民營企業家?！睘榱诵轮袊牟l復興?？梢哉f保育鈞一生都在努力推動這兩個最有創造力的階層的解放。他對無錫市報道組糾“左”與全面貫徹“抓革命，促生產”方針典型報道的指導和為被打壓的報道組的仗義執言，僅是他的業績的一小部分。下面讓我們來看看他做的有全國影響的幾件事： 1977年，第二次全國高校招生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時任人民日報科教部主任的保育鈞安排參會的兩位記者把當年“四人幫”如何炮制“兩個估計”的過程寫成內參。這“兩個估計”把知識分子定性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鄧小平恢復高考的最大思想障礙。1977年9月19日上午，鄧小平手握這份內參對時任教育部領導說：“贊成中央方針的，就干；不贊成的，就改行?！彪S后，1977年冬和1978年夏，全國共有1160萬人報名參加高考，規?？涨?，世界轟動。 高考恢復后，中央馬上又開始著手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保育鈞參加中組部的會議后，便以胡耀邦講話為藍本，寫出7000多字的文章《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文章認定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不再是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以人民日報刊載的這篇文章為拐點，大批知識分子摘掉“臭老九”的帽子，再次被重用，不少人的命運得以改變。 胡耀邦在中央黨校組織撰寫《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干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保育鈞代表人民日報參與聯絡討論打磨，1977年10月7日在人民日報發表，轟響了撥亂反正的炮聲。 1984年，35周年國慶時，天安門廣場上舉行閱兵和群眾集會。在游行隊伍經過觀禮臺時，北京大學的幾個本科生忽然舉起一個用床單制成的簡易條幅，上面寫著“小平您好”四個大字，這個畫面被在場的記者捕捉下來。這個標語沒有注明鄧小平的職務，也沒有慣常贊頌領袖的“萬歲”。在當時，刊發這張照片屬于報社的“自選動作”，需要承擔很大的政治風險?？勘Ｓx拍板，照片得以刊登在10月2日《人民日報》的第二版。保育鈞說選用這張照片，是因為“它道出了人民與領袖的平等關系，同時反映了人民對領袖的感情?！?保育鈞前30年，在人民日報社工作，遇上了新中國風云際會的激蕩年代。后20年，他調任全國工商聯副主席，全國政協社會法制委員會委員、中華民營企業聯合會會長，又在這些重要崗位上推動了中國經濟的改革與跨越轉型。 他在1998年和2002年兩次以全國工商聯的名義向全國政協提交提案，提出公有財產和私有財產要一起保護。最終促使全國人大在2004年通過憲法修正案，保護合法私有財產。 不管在任何場合，只要有關民營企業的話題，他總是忍不住要發表意見，看到與改革唱反調的論調，他脾氣就會變大。國家承認民營企業是“重要的經濟支柱”，從黨的十六大上第一次出現6位民營企業家代表，到十八大上的34位，其中的變化讓保育鈞感到興奮。但他還是擔心“國家態度很好，但各級政府落實得還是不行”?！斑^去靠政策，現在要靠制度，靠法治?！薄拔液鸵恍┕賳T接觸，和他們談民營經濟，他們就是不說話或者說一些面上的話?！泵康竭@個時候，保育鈞就會“放炮”。保育鈞“放炮”的時候，場合和身份從來都不是擋箭牌。在一次會議上,國家某部委領導剛開口講話：“我們一直都很支持民營企業?！?坐在對面的保育鈞立即把話堵了回去：“我最討厭說假話空話。我們說點真話行不行？” 無錫是近代民族工商業、鄉鎮企業的發祥地，轉制后又成為民營企業的重鎮。無錫市工商聯開到民營企業的重要會議,特別是在近十年來聞名全國的國際吳文化節上，總要請保育鈞來講話,來為民營企業家鼓勁。保育鈞也喜歡在這樣的場合發揮他的“大炮”威力,為民營企業正名，呼吁各種商會、協會向現代市場經濟意義上的商會、協會轉變。在這次國際吳文化節上,他就放言: “民營企業‘原罪’應該是‘原功’。最初民營企業被剝奪了自由，那時候他們勇敢突破規章搞創業，這是功勞，不是罪過?！蔽以诮o他敬酒時就說,你的民營企業“原功”論振聾發聵,代表們聽了都很振奮。 黨的十八大以來，保育鈞更是一再強調，我們必須堅定不移貫徹基本經濟制度，堅持“兩個毫不動搖”，一方面要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另一方面要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在2016年的博鰲亞洲論壇上,他又一次炮聲激烈地為推進民營企業的健康發展慷慨陳言。然而從海南回來,這門“看不慣就開炮”的“大炮”慢慢熄火了.他的身體出了狀況,被診斷出肺癌晚期,20多天后就悄悄離世了。 在保育鈞的追悼會，有四五百人頂著六月的太陽暴曬，排起長隊趕來吊唁。人群里有保育鈞在人民日報社和全國工商聯工作時的同事，也有不少提著公文包的商人。一些民營企業家只是在某次會議上聽過保育鈞的發言，就從全國各地幕名趕來“為保主席送行”。 “真話實話無私無畏，憂國憂民盡力盡忠?！弊返繒F場，曾蒙冤坐牢，出獄后就獲得副部級領導保育鈞支持鼓勵的河北“養雞狀元”、農民企業家孫大午送上了這副字字滾燙的挽聯。 而今我亦當獻上—首追悼詩: 大炮如雷響一生,撥刀除惡是生平。 靈前再敬三杯酒,世界清平代代爭。 2017年出版的很有影響《民國風度2》一書收錄了保育鈞的人物小傳《“大炮”響了四十年》。保育鈞1942年生，2016年因病去世，享年74歲。他快人外語、任性使氣、特立獨行的風度雖然與一些民國名人相似，但他在民國時期畢竟還是孩童，上學成才、立德立功立言都在人民共和國時代。他的人物傳記應該收入《共和國風度》。其實共和國70年的成就遠遠超過民國時代，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這個時代的星空中更是閃耀著—大批具有新的時代精神、輝煌業績和獨特個性風度的名人明星。除了開國領袖、元帥將戎，兩彈一星功勛、黃繼光、邱少云、雷鋒、華羅庚、陳景潤、焦裕祿、王鐵人、陳永貴、吳仁寶、張志新、王蒙、保育鈞、屠呦呦、郎平、袁隆平、南仁東、王大年，等等，那—顆明星不勝過以往，不光芒四射。 當代人有足夠的理由、更有足夠的熱情，期盼《共和國風度》的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