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分配，是人生一大關口，決定著你未來的命運。在同學中，有志在四方的熱血男兒，他們真誠地報名，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報效祖國；有的人審時度勢，明智地選擇自己最有可能去的邊遠地區。大多數人無可奈何，聽天由命。 畢業分配大權，掌握在由師生組成的分配小組手中。我屬中間人物，有許多錯誤言論，已陷入“右派”邊緣。但班上同學諒解我、寬容我、厚待我，沒有為難我。我被分配到無錫，過去的言論一筆勾銷，只有“青草論”留作同窗校友重逢時的談笑資料。 回到無錫后，所有分配來的大學畢業生，都要到工廠勞動鍛煉，接受思想改造。我被分在無錫南門一家工廠翻砂車間當輔助工。 翻砂車間，煙塵彌漫，混亂不堪。地上到處是廢報紙和黑色的砂子。工人們蹲在沙土上將砂子裝進木模，制作成機械模型，晚上由澆鑄工澆入鋼水，鑄成各種鋼坯，再送到加工車間加工成產品。我的任務是用鐵錘砸廢鐵，然后用小鐵車將廢鐵、焦炭倒入小高爐煉鋼。我仿佛又重操舊業，回到初中大煉鋼鐵時的情景。掐指一算，彈指一揮，正好十年。 工廠的生活，比不得在學校和家里輕松自在。每天上班，要忍受機器的轟鳴，煙熏火燎，往來奔跑，還有砸鐵時的生命危險。這些倒也罷了。最難忍受的是無休止的批斗會，沒完沒了的斗私批修…… 再難忍受，也得忍受。忍受久了，就能忍受。但時時有種擔驚受怕的感覺，使人莫名恐懼。 在那年月，每張報紙上，哪一天沒有偉大領袖的照片？而翻砂車間，必須用廢舊報紙蓋住已完工的模型，防止受損。地上到處是報紙，如果你一腳踏在照片上，你該當何罪？ “反革命案件”終于發生了。這天早晨我們上班時，同班組的幾個人換罷衣服，來到爐膛前，發現油桶上有張舊報紙，偉大領袖的頭像被撕去一半。眾人相視良久，皆默默無語。頗孚眾望的楊師傅說：“算了，大家只當沒看見，扔到大爐里生火吧，省得惹麻煩?！睏顜煾嫡焓?，站在他身后的喬某跨前一步，阻止道：“慢，等保衛科長看了再說！” 此人好大喜功，他要去報案，又怕別人破壞現場，便將地上的掃帚拾起來蓋在報紙上，他猶嫌分量不足，又揀了一根很小的鐵棍壓上去，這才一溜煙跑到廠部報案。 保衛科長聞訊趕來，他彎腰仔細勘察現場，斷定這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案件”，要求連夜破案。于是我們停工停產，排查嫌疑犯。誰料，排來排去，嫌疑人竟是喬某。因為他是第一個走進車間的。喬某大呼冤枉。保衛科長指著破報紙上的掃帚和鐵棍子，義正辭嚴地責問他：“別的我不管，報紙誰撕的我也不問。我只知道，你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掃帚和鐵棍放到偉大領袖照片上的。那么，請問你，掃帚是掃什么的？鐵棍是打誰的？嗯？你的狼子野心，難道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喬某嚇得汗如雨下。當晚他就被關押受審。他因不肯老實交待，屁股挨了幾十棍。動手打的，都是同車間的師傅。他們邊打邊罵：“打你這狗日的，讓你長記性，不再給車間惹事情……” 事后得知，是有人半夜扯了張報紙，包一把爐前的白泥回家修爐子，這才惹下禍。 我將這件事寫成小品發表在《雨花》雜志上，篇名為《咎由自取》。 古代的“咎”字是會意字，由“人”字和“各”字組成，表示人各不相同，彼此容易發生矛盾沖突，引發災禍。后來變成由“各”字和“卜”字組成?！安贰敝浮罢疾贰?，表示占卜能預知各種災禍?！熬獭弊值谋玖x指災殃，兇禍，引申指過失、罪過?！熬逃勺匀　敝笧牡溁蜃镓熓怯勺约赫兄碌?。這個成語用在喬某身上，再貼切不過了。但現在應該是既往不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