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條街上，住著兩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他們是夫妻倆，在同一所高等院校任教。兩人頭發花白，身材清瘦；待人和藹可親，舉止溫文爾雅。他們跟貴寶住在同一個大雜院里。老夫妻倆一高一矮，同進同出，形影不離。 聽貴寶說，這老夫妻倆原在北京一所大學教書，為了跟獨生兒子團聚，費盡心血，好不容易調到了無錫。沒料到，兒子不知為了什么事，竟跳樓身亡。兩位老人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劉教授雖然學的是理科，但寫得一手好字。夫人程教授教英語，氣質典雅。我在貴寶引見下，拜訪過兩位教授，相談多了，因趣味相投、觀念相通，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一天，貴寶忽然急匆匆來喊我，說劉教授病倒了，趕快送他去醫院。我和狗兒、阿興等人趕到劉教授家，只見他側身臥在床上，一言不發。程教授沉穩地說：“沒事，他是被嚇成這樣的，睡一會兒就好了?！焙髞?，劉教授講了他被嚇昏的經過。那是一場師生共同參加的批判會。會上，紅衛兵們群情激奮，高呼萬歲，打倒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就在眾人高呼口號時，忽然紅衛兵的頭頭跳上講臺，憤怒地指著坐在前排的十幾位教授說：“同志們，我們義憤填膺，可這幫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卻無動于衷，紋絲不動，這是為什么？”在他的煽動下，紅衛兵們又高呼口號：“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教授們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走到講臺上。他們尷尬地排成一行，然后推讓了一番，公推劉教授帶領大家喊幾句口號，以表革命激情。喊什么？最常喊的是“毛主席萬歲！” 迫于形勢，劉教授只好從命。他沒掌握喊口號的姿勢，就先蹲下身子，然后再站起來，握起拳頭，喊聲“毛主席萬歲！”其他教授們都跟他一樣，蹲身、直腰、再由下而上地舉拳高呼口號。他們滿以為這樣的動作很認真、很真誠。他們剛要退場，沒料到，那個紅衛兵頭頭攔住他們，怒吼道：“你們蹲下身子，把拳頭從褲襠里掏出來，這是惡毒攻擊……”話音剛落，劉教授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劉教授所說，跟許多高等學府所出現的事例如出一轍。我安慰劉教授放寬心，不必當真?？蓜⒔淌诎具^了這一關，卻沒有熬過年關。 年底，中央兩報一刊發表元旦社論。按慣例，各個機關學校要上街游行，或貼出大標語以示慶祝。劉教授所在系科，決定貼一條大標語。大家一致推薦堪稱書法家的劉教授來寫。劉教授推脫不掉，也不能推脫，就用最大號的毛筆寫了十幾幅的大標語。墨跡未干就被人一幅接一幅地張貼在墻上。不知是墨汁未干淌了下來，還是劉教授一時筆誤，那簡體字“慶”字里的“大”字似乎多了一點，變成了“犬”字。當天中午，有人發現了這一“反動標語”，廣播里連續怒吼，說階級敵人污蔑廣大群眾是“狗歡喜”，勒令寫標語的人交代反革命罪行…… 劉教授得此消息，再次暈倒，經搶救，總算揀回一條老命，但自此終日郁郁不樂，接連幾場病，沒能恢復，拖了一兩年，便與愛妻程教授，先后去世了。 兩位教授，由于簡體字“慶”字，遭遇災難。 古代的“慶”字是個會意字，字形像一個人披著鹿皮做的衣服，捧著一顆心的樣子，表示真心誠意地去祝賀別人。就像現在人們穿著新衣裳，懷著美好的祝愿，邁著快樂的步伐去參加慶禮一樣。 “慶”字的本義是祝賀，如：慶祝、慶賀。 劉教授夫婦的不幸，使我想起我所敬仰的幾位著名的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他們學富五車，滿腹經綸；他們為人謙和，忠厚善良；他們和劉教授一樣，也曾受到過自己學生的羞辱和恐嚇。在這些學生中，日后有不少人表白了對當年言行的內疚與懺悔，這讓人感到高興和欣慰。還有些人，他們曾訓過話、罵過人、動過手、作過孽，但他們至今仍自以為是?；蛞阅贻p幼稚作借口，或以上當受騙作辯解，不曾有一絲悔意。如若你當年做了錯事，犯了罪過，不能把一切責任推諉到別人身上。在法律與道德審判庭上，你沒有豁免權。你只有低頭認罪、真誠道歉、自我反省、虔誠地懺悔。對這些人，我不想惡語相加，我只想問一句：你沉默到何時？你晚年的心境，真的很平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