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氣盛，鮮知深淺，一點不錯。我年輕時就是出了名的好鉆牛角尖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好較勁，只要認為對的或不對的，有道理的或沒道理的，咬住青山不放松，對上對下，概莫能外。 例如，學理論，討論到底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雖然教科書上講得明明白白，但我仍然咬住爭論不休。認為歷史和現實無數事例表明，像馬恩列斯毛，像秦始皇、劉邦、孫中山……都是掀起歷史巨浪的人物。司馬遷著的《史記》里講到的許多人，都可稱之為一代英雄。這些人做出的轟轟烈烈的偉業，這與人民群眾所發揮的作用，到底什么關系？六四開，還是七三開？還是對半開？我們所受教育是人民創造歷史。劉少奇主席在“文革”中遭受誣陷而無可奈何時，他手里拿本《憲法》，講了一句話：“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但終究沒有逃脫強加給他的厄運?！秶H歌》唱道：“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我們看到的是傾盆大雨地宣傳領袖人物，“四個偉大”，“紅寶書”，“紅海洋”，“一句頂一萬句”，“句句是真理”，寫進黨章和憲法的都是領袖人物怎樣推動歷史前進。在這個問題上，理論與實際對不上號?？磥硪磺旰筮€要繼續爭論下去。 我這個好鉆牛角尖的牛脾氣，沒有少吃虧?！拔幕蟾锩背跗?，傳達最高指示：“十七年來文化教育戰線資產階級路線專了我們的政?！甭牶笪液芟氩煌?。因為我們只曉得黨中央是毛主席領導的，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央有兩個司令部、兩條路線，十七年來下面執行的竟然全是劉少奇和鄧小平的修正主義路線。難道毛主席在中央不起作用了嗎？我們看到的情形好像并非如此。這是至今說不清的問題?？墒?，我的這種思想，在當時隱藏著極大危險性，對誰都不好啟齒，只能自己跟自己較勁，關起門來生悶氣。 運動初期，我曾被推為市里大批判組成員，但是，對所謂“十七年修正主義路線”，就是無從下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所以我給人的印象不是造反泒，而是保守派，?；逝?，在“造反有理”上毫無作為。 再如，全國大搞人民公社化，我也是跟著拍手叫好的。市政府機關搞食堂制，各人交納基本伙食費，就放開肚皮吃飯，我也參加了。張春橋提出破除資產階級法權，我也贊成。我說：大家不拿工資，只要人人有飯吃就可以了。 1970年初，我帶著全家下放農村，一家五口成為人民公社社員，親身體驗這座向共產主義過渡的“金橋”生活。我們所在的生產隊，生產經營算是好的，社員一年到頭起早摸黑，拼死拼活地干，差不多可以把全家人全年的口糧掙回來。下放干部是帶薪的，我們夫婦倆每月工資140元。社員說比他們全年的收入還要多。我是從農村出去的，記得當年我們延陵地區，風調雨順，氣候宜人，物產豐富，素稱魚米之鄉，窮人雖也不少，但總體上看來，民眾的生活也不至于是這個光景。我是下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敢說三道四，不讓舌頭惹禍。偶爾私下里問生產隊里有點文化說得來的社員的想法，得到的回答是：“不準有想法，全聽偉大領袖的?！?有一年，生產隊里偷偷種了兩畝地西瓜，品種好，長勢好，收成好，賣了得到一大筆活絡銅鈿?？墒?，第二年公社下令：堅決不準走資本主義道路，不讓種了；種了就派人來拔掉。面對生產隊沒有一點經營自主權，我暗想：農民、農村和農業，不知何時才能走出困境？不是說革命是解放生產力嗎！不知人民公社的生產力何時才能得到解放？ 特殊年代里，所謂“鉆牛角尖”，說好聽點，是有獨立思考精神；說難聽點，是與領導和上級精神有點較勁和不一致。我常在兩者之間徬徨，與現實的緊張關系感到苦悶，不知如何是好。 隨著年歲增長，閱歷積累，頭上的角被逐漸磨平，不再爭強好勝，好鉆牛角尖的脾氣收斂多了。但時而想，鉆牛角尖到底好不好？ 直覺告訴我：從討論問題和學術研究講，應提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人云亦云，套話空話連篇，于事無補。討論真理標準時，聽人說：“科學無禁區，禁區無科學?！庇X得這話講得好極了。不過我想，實際情形難的是，把學術問題與政治攪和到一起就不好弄了，因為鉆牛角尖也往往會成政治問題，不但所想的問題深不下去，說不定還會惹來災禍，被戴帽子，打棍子。當年課堂上學生向我提問：“老師，你說凡事都是一分為二的，那么，毛澤東思想可不可一分為二呢？”我沒作正面回答，反問：“你說呢？”所以，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習仲勛同志提出“要立法保護不同意見”，萬里委員長提出“黨內黨外都要實行‘二百’方針”。他們的主張，雖然很有現實針對性，大家一片叫好，但因為涉及政治制度的改革轉型，他們說了也沒有用，看來還要有一個蠻長的歷史過程。因此，只能適可而止，不能在所有問題上鉆牛角尖。 常聽得那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但經仔細推敲，覺得它夠軟弱卑鄙的，可以用作投降者的擋箭牌，與鉆牛角尖精神格格不入。于是想來，我贊成：革命者，隱瞞自己的觀點是可恥的。 牛角尖里好多事理存在不確定性，它是未來世界不確定性的一斑。我的所憶所思，同樣如此。因此，還得帶著問題繼續學習。實踐永遠是最好的老師，解決問題最終只能靠實踐。在實踐中學習，堅持真理，修正錯誤，隨時聽取大家意見和批評，最大的好處，可以防止偏執和盲目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