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時代的變遷與“第一哲學”的更替 ——新時代呼喚新哲學7 陶：—位哲人曾說過，—個完備的學術體系，必須有本體論上的承諾。我要補充一句，—個偉大的哲人，在創建自己的學術理論體系時，不僅要在本體論這個“第一哲學”上要有承諾，更要有自己的創新。你前面提到康德就是奧林匹斯山上的思想巨人，哲學史上近代英國經驗論、大陸唯理論、法國啟蒙派、德國古典哲學，思想巨人星光燦爛，就因為他們在本體論這個“第一哲學”上從古希臘的宇宙論、存在論轉到歐洲近代的認識論，創造了一個啟蒙時代。千年笫一思想家馬克思之所以更偉大，就因為他在本體論這個“第一哲學”上有更偉大的創建，上面巳講了，26歲的青年馬克思就寫出了至今令世人瞻日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物質實踐為人化世界的本根、本原、本體，宣稱“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讓哲學人類學橫空出世，開始了近代認識論向現代人類學的轉變。 何：歐洲現代哲學的光芒并不比近代哲學黯淡。抓往人類學的某一方面，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著書立說，流派競立。生命哲學、意志哲學、現象學、存在主義、解釋學、語言哲學、符號學、美學、文化人類學等等，你方唱罷他登場;柏格森、叔本華、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薩特、加繆、伽達默爾、葛蘭西、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索緒爾、皮亞杰、喬姆斯基、舍勒、蘭德曼、福特、韋伯、羅爾斯等等，群星燦爛，名動—時。 陶：當然，他們都不能和馬克思比肩。你看，26歲的青年馬克思在《手稿》中不僅以一個實踐本體論超越了歷史上的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諸派，而且在哲學人類學中將美學提到前所未有的地位，第一次將“人的兩個尺度”與“美的規律”聯系起來，揚棄了無根、無本、無人的舊美學諸派。 何：你是說的馬克思在《手稿》中的這一段著名論斷：“實際創造一個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的自然界，這是人作為有意識的類的存在物（亦即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當作自己的本質來對待，或者說把自己本身當作類的存在物來對待）的自我確證。誠然，動物也進行生產。它也為自己構筑巢穴或居所，如蜜蜂、海貍、螞蟻等所做的那樣。但動物只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仔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則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則甚至擺脫肉體的需要進行生產，并且只有在他擺脫了這種需要時才真正地進行生產；動物只生產自己本身，而人則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同它的肉體相聯系，而人則自由地與自己的產品相對立。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物種的尺度和需要來進行塑造，而人則懂得按照任何物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隨時隨地都能用內在固有的尺度來衡量對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塑造物體?！?陶：在這里，馬克思是用“兩個尺度”來標志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來表征“美的規律”的，理解了“兩個尺度”是什么，也就不難理解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是什么？“美的規律”是什么？遺憾的是，馬克思對“兩個尺度”本身的論述語焉不詳，后人只能按照在各自時代環境中形成的知識框架來加以闡釋，往往產生各種遮蔽馬克思原意的誤讀。 何：在跨度長達60多年的國內哲學美學界三次大討論中對“人的兩個尺度”與“美的規律”這段話就產生過5種有影響的誤讀：一是蔡儀的客觀典型說，認為物種的尺度是事物種類的質的數量界限，內在固有的尺度就是事物內部的、深刻的、根本的本質特征。二是朱光潛的主客統一說，認為兩個尺度就是主體的需要和標準與對象固有的客觀規律的統一。三是李澤厚的客觀社會說，認為前一個尺度是合客觀規律性的真，后一個尺度是合社會目的性的善。四是蔣孔陽提出的客觀規律主觀把握說，認為“任何物種的尺度”指的是客觀事物的規律，內在的尺度指的是主體對于這一規律的認識和掌握。五是陸貴山提出的任何生產都必須同時使用主體和對象的兩種尺度說，認為“種的尺度”指對象的外部形態和主體的外部的直接的狹隘的肉體需要，內在的尺度指的是對象的內部規律與主體內在的精神需要。 陶：上面五種觀點，其解釋兩個尺度的闡釋框架都未超出認識論與價值論。其中最流行的觀點是從字面出發，把“任何物種的尺度”理解為外部的客體規律性尺度，即認識論尺度；把人的“內在的尺度”理解為主體的目的性尺度，即價值論尺度。而“美的規律”僅是認識論尺度與價值論尺度的統一，這就從根本上遮蔽了馬克思原來要強調的人的更高的生命目的與生存意義?？v觀貫穿于馬克思不同時期論述過的的一貫思想，我在上世紀90年代哲學美學界第三次大討論中提出不同于上述諸說的“超物種尺度說”以及“主體目的兩重說”。我認為，馬克思所講的人的“兩個尺度”都是相對于動物所屬的“物種尺度”而言的，是動物低級的“物種尺度”在外在的生產能力與內在的生產目的兩個向度上質的超越，“美的規律”必須從這個更高的層面來把握。 何：能詳細解釋一下嗎？ 陶：先說人的第一個尺度。人的生產能力尺度反映著人類在認識和實踐活動中揭示、把握并運用客觀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水平，可以稱為合規律性的理性尺度。借助合規律性的理性認識，人們可以使自己的行為意向符合客觀實際，具有預見性和創造性。更重要的是，人們利用這種合規律性認識變革與更新生產工具，使之成為人的自然器官的延伸與放大。此外，掌握和認識了人的社會活動規律后，人們可以改進自己的生產組織方式與社會交往方式，使掌握生產工具的人聯結成強大的社會生產力。人類實踐能力不是個體能力的簡單加和，社會生產力才是人的本體能力，人類以完全不同于動物的生產方式不斷解決著“人如何活”的問題。 何：在今天，科學技術已成為第一生產力，科學技術在人的第一個尺度中的作用更顯重要了。 陶：再說爭議更大的人的第二個尺度。我認為,人的生產目的尺度包括“為我”的價值尺度與人類存在的意義尺度。馬克思明確把人的生產目的分為“直接的肉體需要”與“擺脫肉體的需要”支配生產兩類，“外在目的”與“內在目的”兩個層次?！巴庠谀康摹狈从车氖莿游锱c人都必須首先滿足的低層次肉體生存需要，反映著“為我”的功利價值關系?！皟仍谀康摹狈从车氖侨颂赜械淖杂砂l展需要，反映著人的創造世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的本體論需要。因此，主體目的性應再區分為“為我”的需求目的與“我為”的創世目的兩個層次?！盀槲摇钡男枨竽康拿鎸Φ氖巧频膬r值世界，“德者得也”，它包括合理的為小我之利欲與為大我之德義?！拔覟椤钡膭撌滥康拿鎸Φ氖侨酥詾槿说纳饬x世界，它反映的是人在宇宙中的本體論創造追求，是為天地“立心”、為萬物“贊化”的“圣”的創造使命感，它回答的是“人為什么活”這一處于最高層面的大本大原問題。人的生產目的的兩個層次（“為我”的外在需求目的與“我為”的內在創世目的）決定了勞動、實踐的兩重性（謀生性與自由創造性）。人的勞動、實踐既是謀生勞動、功利實踐，又是自由勞動、以追求能力的發展與發揮為目的的創造實踐。這樣就能解釋人為什么能對自己的勞動產品、實踐成果同時能產生功利追求與審美欣賞兩種態度，就能解釋為什么人能從功利觀點逐步分離出審美觀點，為什么勞動、實踐與審美有著內在的聯系。把實踐完全等同于“善”、等同于功利行為，勢必把實踐與審美對立起來。主體性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的一個重要理論失誤就在這里。 何：50年前，在短缺經濟年代，老百姓想著如何填飽肚子，生存性目的、功利性需要自然要放到笫—位。50年后，在改革開放年代，老百姓遂步富起來了，不愁吃，不愁穿，自然更多想到如何滿足發展性目的、審美性需要，旅游看世界、大媽廣場舞、娛樂秀才藝，就興盛起來了。你的“主體目的兩重說”很容易理解。 陶：我認為，感性與理性這對范疇作為西方理性文明與知識論框架的核心范疇并不能概括多樣的人類文明、復雜的人性結構、多層的生存目的、生活意義。以偏賅全，或者硬要在這對認識論范疇中塞進價值論、本體論的內容，只會引起哲學、美學范疇體系的混亂。為此，我提出人性結構的二尺度三層次模型： 尺度 層次 生物尺度 超生物尺度 文明成果 認識論 感性 理性 真 價值論 功利性 德性 善 本原論 物性、世俗性 詩性、神圣性 美 何：現在的世界，當下的社會，就是一個多樣文明、多種人性共存的復雜世界、多元社會。 陶：因此還要強調—下人性結構的二尺度三層次模型的動態性、遞升性。從生物尺度到超生物尺度，從野獸到天使，從凡人到圣人，從人性到“神性”，有一個成長過程。人的超越提升層次，決定于人的需求在社會實踐中的實現層次。當人停留于動物式的生存層次時，他不過是受本能欲望，受食欲、性欲支配的自然“血緣人”。當人受缺失性需要制約，受薪金、獎金、安全等“保健因素”支配時，他不過是一個“經濟人”。當人開始追求歸屬需要、尊重需要，要求人際關系的和諧時，他已經上升到復雜的“社會人”。而當人已不滿足于個體生理生存需要與個體社會生存需要，要追求個人的成長、發展、工作的挑戰性、事業的成就感、個人對集體、對社會進步的責任感時，當社會也能為個人的全面發展與自由創造提供制度保障、生活保障與更便捷的信息交流與網絡溝通平臺時，他就會開始從受名韁利索束縛的“功利人”層次掙脫開來，而躍升到自由的“審美人”層次。最近讀到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美國學者羅伯特.所羅門、凱思林.希金斯著的《大問題:簡明哲學導論(第10版) 》，很有感觸。該書從回答哲學大問題著手，而引學生入門的首先一個大問題居然是“ 生活的意義”。它請學生羅列生活的各種意義，從人生就是吃喝玩樂到人活著就要在地球上留下為世人稱道的事業等等，然后請大家來討論分析哪種生活更有價值更有意義，再引入哲學的一個個殿堂。由此可見，沒有單—的、抽象的、不變的生存目的、生活意義，沒有單—的、抽象的、絕對的人性，完整的人性結構總是由二尺度、三層次造成的二二對應的六個維度的張力結構。這個復雜的人性張力結構，因時代而異，因階級而異，因個體而異，隨主體實踐活動的展開而生成，隨社會實踐水平的提高而提升?？傮w趨勢是原始社會以神性、德性為紐結，階級社會以功利性、物性（“人為物役”）為主軸，大同社會以詩性、圣性為主導，“我為”的內在創世目的超越制導了“為我”的外在需求目的。 何：在共和國成立70年的短短時間里，中國從一窮二白的落后國快速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重疊匯聚了前現代性、現代性、后現代性的種種浪潮，重疊遞升了不同層次的需求目的，時代的變遷肯定會引起哲學理論的升華，引起世界性的“第一哲學”的更替。 陶：說得好，但理論的反映往往會落后于實踐的先行突破。美國哲學家艾德勒教授在編輯54卷本《西方世界偉大著作叢書》（1952）與10卷本《偉大著作入門》（1963）的基礎上，寫出了《六大觀念》一書，系統分析了120個構成西方哲學的“大觀念”。艾德勒認為這120個大觀念中，有6個更大的觀念，這就是我們據以進行判斷的真、善、美和我們據以指導行動的自由、平等、正義。在這兩組觀念中，第一組觀念是更為基本的觀念，它們支配第二組觀念。而在真、善、美的這一組基本觀念中，真又具有支配地位。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以真為首位的真、善、美三大核心觀念。艾德勒對真、善、美三大核心觀念的層級分析是符合已往西方哲學思想史的實際的，然而在對具有支配地位的核心觀念的把握上他卻忽略了實踐的先行突破，忽略了馬克思哲學革命后西方近代哲學向現代、后現代哲學轉變過程中詩重于思、美重于真的重大位序變化。后現代主義學者沃爾什就很有先見地指出：“我們的‘第一哲學’在相當程度上已經變成審美的?！谝徽軐W’——這是對這個學科中對現實作最一般描述的部分的經典稱謂。在古代曾經是由存在得出的，在近代起源于意識，在現代性階段則由來于語言；而今天向審美的范型轉變似乎是非常臨近了。我們越往后追問，越基礎地分析，我們就越遭遇到審美的因素和審美性質的結構。在論證的基礎和對現實的基本描述中，我們一再發現審美選擇。在今天的語境中，‘基礎’大體上顯現出一種審美的面貌?！睆恼嫔泼赖矫郎普?，從美學最初被定位為低級的“感性認識的完善”到美學上升為最高的“第一哲學”，這一重大的位序變更，確實反映了千年之交美學前沿地位的逐步凸顯，證明了馬克思170多年的提出的“人的兩個尺度”與“美的規律”論斷的超前預見性，也為變本開新、綜合“三法”的中華新學走向世界學術前沿準備了時代實踐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