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孔老夫子能消化康德、馬克思、海德格爾嗎？ ——新時代呼喚新哲學3 陶：書商是這樣介紹李澤厚研究員的：“李澤厚，中國當代最具原創性、最具系統性、最具影響力、享有世界聲譽的大思想家，在哲學、思想史、倫理學、美學等多個領域均有重大建樹。20世紀50年代創立了“實踐美學”；80年代開時代之先聲，獨領風騷，風靡神州，被譽為“思想領袖，青年導師”，創造了思想文化界的“李澤厚時代”。1988年當選為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1992年客居美國，先后任美國、德國等多所大學的客席講座教授等。2010年入選世界最具權威的《諾頓理論和批評選集》，躋身于世界偉大文藝理論家行列?！?0年代他的著作確實風靡神州，他的《批判哲學的批判》，我就研讀了5、6遍，把—本書都翻破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了他80歲的總結之作《哲學綱要》，李澤厚在序言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所想探究的，正是中國傳統的優長待傳和缺少待補，以及如何傳和如何補，我以為‘轉化性創造’是關鍵。這對我來說，就是以孔老夫子來消化Kand、Marx和Heidtoger，并希望這個方向對人類未來有所獻益?！边@段話可以說是李澤厚研究員60年學術生涯最終歸宿的一個明確表白。李澤厚還在同年出版的《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一書中，對這個最終歸宿作了詳細解釋。 何：居然要以2500年前的孔夫子來消化近現代的康德、馬克思、海德格爾，孔老夫子本人肯定連做夢也沒想到?？鬃又苡瘟袊?4年，推銷他的“克己復禮”，沒人采納，自己也承認成了“喪家犬”。他執政過的魯國積弱而亡，而—些實行法家主張的國家卻變法而強，并由推行獎勵耕戰、軍功勛爵制的秦國一統天下。漢武帝“獨尊儒術，廢黜百家”，實際搞的還是陽儒陰法，他的父輩—度還獨尊黃老之學。同時代的司馬遷在《史記》中也只是把儒家列為諸子中的一家。除了政治上強制性的“獨尊儒術”，可以說古代的孔夫子連諸子百家也沒有在學理上消化統—過。 陶：近代儒學第三期的新儒家們也曾做過以儒學消化西方學術的夢。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充分暴露了西方近代文化的弊端。20世紀20年代發生的科學與玄學之爭，揭示了重在認識性理世界的西學與重在提升價值世界的中學的學科區分。據此，賀麟等學者認為，中國近百年來的危機，根本上是一個文化的危機?！爸袊斍暗臅r代，是一個民族復興的時代。民族復興不僅是爭抗戰的勝利，不僅是爭中華民族在國際政治中的自由、獨立和平等，民族復興本質上應該是民族文化的復興。民族文化的復興，其主要的潮流、根本的成分就是儒家思想的復興，儒家文化的復興?！倍叭寮宜枷氲男麻_展，不是建立在排斥西洋文化上面，而是建立在徹底把握西洋文化上面”。具有東方獨特文化傳統的亞洲新興工業國家的成功經驗，更是鼓舞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杜維明等現代新儒家為適應民族復興和走向現代化的需要，以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為本體，著重挖掘儒家文化重視道德主體性的優點，再用反映現代工業文明特征的精神和邏輯分析方法去重鑄儒家學說，克服儒家學說的原始性和直觀性的缺陷，使之成為與中國步入現代化相適應的新的民族文化的靈魂。然而牟宗三等新儒家在學理上想打通儒學道統與科學學統、民主政統阻隔的長期努力也沒有成功。 何：近代以來有—個反復出現的現象：西方文明繁榮時，“全盤西化”論就占上風；西方文明出現危機時，“東方文化本位”論就站出來挑戰?，F在孔夫子又吃香了，有人認為“全球可持續發展問題在工業化模式下一直沒有解決，也不可能解決，所以需要中華民族來替天行道”，“人類只擁有一個地球，要維持可持續發展，全人類都應該借鑒中國的德制學選”，“早尊儒，早安定；晚尊儒，晚安定；不尊儒，不安定，兩千多年以來，這條規律一直沒有失效”。一再宣稱自己是第四期“新儒家”的李澤厚，進入21世紀后也來宣告他能用孔老夫子來消化康德、馬克思、海德格爾了。學術研究是自由的，我們但愿他能成功。 陶：李澤厚—再批“第三期的新儒家”不行，只有他的“第四期新儒家”才行，不僅能消化康德、海德格爾，而且能消化馬克思。為什么行？就因為他的新儒家依據的是郭店出土的老儒家最新資料——“道出于情”，依據的是他最新發明的“情本體”。這樣，從上世紀50年代以來李澤厚先后提出的哲學本體論就己有4個了：實踐本體、心理本體、情本體、人類學歷史本體論。2016年李澤厚還以《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為書名，在青島出版社出版了《哲學綱要》的補充版。 何：天文學上托密勒為自圓他的“地心說”，曾將本輪一再增加。到哥白尼時代，沿用“地心說”來解釋新觀察到的天文現象而增加的太空中球體軌道的數目竟已達到79個。哲學上用來說明世界本原、本根的本體論，一般只有1個，二元論者也才有2個。李澤厚的哲學本體論己達4個，也可見他的理論體系的復雜了。 陶：李澤厚也明白，本體論設置4個，在建構學術體系時就有多元論之嫌。為此他在《哲學綱要》的《關于情本體》—節中專門對他理解的本體論作了說明：情本體是人類學歷史本體論所講中國傳統作為樂感文化的核心。所謂“本體”不是康德所說與現象界相區別的noumenon,而只是“本根”、“根本”、“最后實在”的意思。所謂“情本體”，是以“情”為人生的最終實在、根本。但很少有人從哲學上這么說，因之第一個問題便是，講“情本體”還算不算“哲學”? 何：知道點哲學史的人都明白，既然“本體”只是“本根”、“根本”、“最后實在”的意思，那世界的最終本原或者歸之于物，或者歸之于心，只能設置—個本體論；康德將現象界與本體界兩分，就導致了康德哲學的二元論對峙；但將世界兩分的派別最終還要講本體決定現象，最后在設置哲學本體論時只能選擇是神創世界、心創世界還是物本世界一個最終答案。 陶：本體論的選擇與設置是哲學體系構建中最為重要也是最為復雜的一個理論問題。馬克思主義中有沒有本體論？有怎樣的本體論？也是哲學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由《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與復旦大學哲學系聯合主辦的第二屆馬克思哲學論壇的主題是“馬克思的本體論思想及其哲學變革”，與會哲學家的觀點就不盡相同。北京大學黃楠森教授提出，應給本體論或存在論一個正確的定位，從而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體系創新開辟道路。馬克思主義哲學占主導地位的是唯物主義本體論。吉林大學高清海教授認為，馬克思實踐觀點的意義主要是在“哲學思維方式”的變革，而不在于“本體形態”的轉變。中國人民大學陳先達教授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本體論的立足點不是為了構造哲學體系，也不是尋找所謂安身立命的依據，而是建立既能認識世界又能改造世界的不同于思辨形而上學哲學的需要。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吳元梁研究員提出，理論界長期存在著馬克思哲學本體論是物質本體論、實踐本體論、物質實踐本體論、社會存在本體論等各種說法，不同觀點繼續進行討論將有助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展。不過，種種本體論不同提法和不同觀點的長期爭論不決，表明了問題的復雜性。我們不妨變換一種思考方式，馬克思究竟提出了哪些在哲學上造成革命變革而且至今依然有意義、有價值的思想。從這個角度來講，馬克思關于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在實踐基礎上統一的思想是值得發掘、研究和討論的。復旦大學俞吾金教授認為，馬克思在哲學上的劃時代貢獻是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乃是本體論革命的產物，換言之，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是馬克思的新本體論。這種新本體論，就其實質而言，乃是生存論的本體論。 何：本體論的選擇、設置再加上一個判定問題確實復雜，你看僅一個討論會，僅討論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問題，就有那么多不同意見。馬克思哲學本體論是物質本體論、實踐本體論、物質實踐本體論還是社會存在本體論，這里不也有4個本體論了嗎？ 陶：其實是“一本三態”?！耙槐尽本褪俏ㄎ镏髁x，物質本體論?！叭龖B”就是在自在自發的自然世界，只須講物質與精神何者為第—性，講—般的物質本體論就行了：在自覺自為的人類世界，就要講物質運動的高級形態——物質實踐運動形態，講特殊的物質實踐本體論；在由人組成的社會世界，更要講社會物質運動的更復雜形態，講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這些社會存在，講更復雜的社會存在本體論。 何：那么實踐本體論與物質實踐本體論又是什么關系呢？ 陶：如果堅持“一本三態”，實踐本體論不過是物質實踐本體論的簡稱。但問題復雜在有人偏要把實踐本體論與物質本體論對立起來，偏向唯心主義路線。為與這種傾向劃清界線，2002年我在《美學前沿》中用“實踐本體論”，在2011年的《新文明學導論》改稱“實踐本原論”，并專門加注說明：本書的一個重要變動，是將我主張的新實踐美學的名稱從原來的“實踐本體論”改為“實踐本原論”，其目的是為了在理論上與西方根深蒂固的將世界分割為現象界與本體界的形而上學傳統，與繼續沿用這種思路將“實踐本體論”與“物質本體論”對立起來的錯誤做法劃清界線。任何大的哲學流派，除研究認識論、價值論外，還有一個追問世界與人生的大本大原的“第一哲學”問題。在這個根本問題上，中國古代哲人用的“本原論”“本根論”這個詞要比將體用二分、世界二分的西方“本體論”更為確切些。早期馬克思恩格斯曾激烈地宣稱要“消滅哲學”、“取消哲學”，他們要消滅與終結的正是這種賦予“本體”以特殊內涵，硬是要在現象世界之外尋找不變的本體世界（無論是神本體，還是理念本體、心本體）的形而上學傳統。馬克思恩格斯在終結這種舊哲學傳統的同時，提出要建立“實踐唯物主義”的新世界觀。這種新世界觀在保留舊唯物主義“物質第一性”、“自然先在性”的同時，要求超越舊唯物主義的直觀性、機械性，強調“物質實踐”是物質運動的更高階段，是全部人化世界的根源與基礎，這就使人類的物質實踐活動具有了創造世界的本原、本根、本體的意義。然而在主張“實踐本體論”的一小部分學者中卻極端地提出“實踐乃是存在之源”，“比物質與精神更具有始源性”，馬克思“把自然界先于人的問題作為沒有意義的問題加以否定”（參閱《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2期何中華文），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唯物主義的路線。有鑒于此，將我在《美學前沿》等論著中使用的“物質實踐本體論”命題改為“物質實踐本原論”，簡稱為“實踐本原論”，就顯得更為必要了。 何：2016年12月由東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哲學學術規范與方法論研究》一書，在本體論問題上作了明確規范。該書寫道，亞里土多德指出，哲學是“本體之學”，無論中西哲學，其源頭都由對世界本原的追問匯流面成。其實質就是指世界到底是什么，到底起源于什么，或者怎么來的。對這些問題的哲學追同和回答就是本體論。本體論意義體現在對哲學基本問題第一方面的回答,即凡是承認存在、物質是第一性的，是世界的本原，而思維、精神是第二性的，是派生出來的，就是唯物主義。凡是認為思維、精神是第一性的，是本原的存在,精神決定物質， 就是唯心主義。在本體論問題上，無論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都認為世界的本原只有一個，要么是物質本體論，要么是精神本體論。這種認識在哲學上被稱為一元論。而“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所涵含的全部矛盾關系都植根于人類的實踐活動之中，都展開在人類實踐的歷史過程之中。因此,只有從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出發，才能達到對哲學基本問題的實踐論理解。所以我認為，既然現在哲學界多數學者己確認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有本體論，馬克思哲學本體論是互相貫通的物質本體論、實踐本體論、物質實踐本體論、社會存在本體論，馬克思關于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在實踐基礎上統一的思想是在哲學上造成革命變革而且至今依然有意義、有價值的思想，僅有少數學者主張實踐本體論與物質本體論相對立，那就你的論著還是改回來用物質實踐本體論，簡稱實踐本體論吧。再多出一個“實踐本原論”，只會使初涉哲學者更如隔霧看花。 陶：我接受你的這個好建議。李澤厚在哲學術語表述上就既有經驗，也有教訓。正如他在《哲學綱要》序言中承認的：“由于各種主客觀制限，我的文章大多匆忙寫成，未及錘煉，是以論證疏略，語言平淺，資料不多，概括稍快。諸作如此，本書亦然。但鉤元提要，別見洞天，旨意深淳，自成一統，亦不遑多讓?！?這話說得很有點自知之明。例如他說，馬克思主義就是吃飯哲學，這話在80年代初的大陸短缺經濟環境中風行一時，對反對空頭政治也有針對性。但把馬克思主義說成“吃飯哲學”，唯物史觀只解決“如何活”的問題，沒有解決“人為什么?；睢钡膯栴}，就顯得“論證疏略，語言平淺，資料不多，概括稍快”了。如果這就是馬克思主義，那么馬克思也會再—次說：“我只知道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何：這使人聯想起當年鄧小平反對空頭政治的一句風靡民間的話：“不管白貓黑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钡囆∑綇膩砭蜎]有上升概括說：馬克思主義就是“貓論”。 陶：李澤厚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核心范疇“實踐”的理解也是“我注六經”。李澤厚是社會實踐派美學的創始人，50年代在中國美學界的第一次大討論中，他以實踐是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二重統一論，提出美的本質是功利性與直覺性的統一，超越了蔡儀、朱光潛，以后又以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尖銳地批判了康德哲學，以實踐-積淀說勾畫了《美的歷程》，名動京華，給當時的我們這些青年學子以深深的震撼與啟迪。但在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在中國美學界的第二次大討論中，他在康德哲學的影響下，著手構建主體性實踐美學或曰人類學本體論美學。其主體性實踐美學有兩個支點，一個是實踐——工具本體，一個是文化——心理本體。工具本體只能解釋審美賴以形成的根源，心理本體才可以說明審美的特殊本質。借助心理本體，李澤厚終于劃清了真善美的區分界限，這就是認識論之真，對應于“描述語言，事實世界”；倫理學之善，對應于“指令語言，價值世界”；美學之美，對應于“感覺語言，心理世界”。這一新的結論，正處在他前期美學反復論述的美的客觀社會性的對立面。在這個二元論體系中，我們看到一系列的矛盾與對峙：“革命的哲學”與“建設的哲學”的對峙，“如何活”與“為什么活”的對峙，工具本體與心理本體的對峙，總體、理性、必然與個體、感性、偶然的對峙，美的根源的客觀社會性與美的特質的主觀心理性的對峙，等等。主體性實踐美學保留了客觀社會派實踐美學的極端觀點，又在同一體系中導出了另一半對立的極端觀點。它將實踐——工具本體限制在解決“如何活”的問題領域，而將當代更突出的“為什么活”的問題，即人的存在意義與終極價值問題的解決拱手讓給心理本體、情本體、感性生命本體。這一做法，實質上是放棄了實踐本體論，從根本上解構了實踐哲學與實踐美學。因此可以說，李澤厚是傳統實踐美學的建構者，又是實踐美學的解構者；是客觀社會派實踐美學的開拓者，又是后實踐美學的始作俑者。李澤厚推崇康德，他的哲學也像康德哲學充滿了對立與矛盾。他以理論視野的廣闊、對峙觀點的并容、邏輯推論的跳躍給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諸派以豐富的啟迪，同時又遭到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諸派從不同方向投來的抨擊。圍繞矛盾的李澤厚哲學美學體系，實踐美學與后實踐美學諸派之間的激烈碰撞不可避免，從而展開了世紀之交中國當代哲學美學界的第三次大爭論。正是在中國當代哲學美學界的第三次大爭論中，我用系列爭嗚文章及專著《美學前沿——實踐本體論美學的新視界》，打破李澤厚的實踐是合客觀規律性與合功利目的性二重論，全面展開馬克思實踐觀應有的認識論、價值論、本體論內涵及其對應的真善美的分界。我的結論是：不是馬克思錯了，而是李澤厚對馬克思實踐觀理解錯了：不需要用孔夫子來消解馬克思，只需要用馬克思內涵認識論、價值論、本體論的完整實踐觀就足以消解李澤厚自設的有4個本體論的復雜哲學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