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作曲家德爾德拉（左上圖）； 年青時的德爾德拉（右上圖）； 小提琴家德爾德拉（左下圖）； 維也納中央公墓內的舒伯特墓（右下圖）。 春節假期正值陰雨，只能蝸居在家。由于嚴禁燃放煙花爆竹，加上大量市民外出旅游，平日喧鬧的大街小巷竟然一片寧靜。在淅瀝淅瀝的春雨聲中，遠處不知從誰家傳來了一陣小提琴聲，仔細一聽，原來是非常熟悉的弗朗蒂切克?阿羅依?德爾德拉（Franti?ek Alois Drdla, 1868-1944)的那首D大調的小提琴曲（鋼琴伴奏）《回憶》（Souvenir)。于是，便又浮想聯翩了。 有記憶，就會有作為記憶第三環節的回憶。上了年紀了，就愛回憶。反過來說，要是愛回憶了，那么說明是上了年紀了。詞典說，回憶可分為“有意回憶”（也稱外顯回憶）和“無意回憶”（也稱內隱回憶）兩類，它們是按回憶是否有預定目的、任務而分的。例如“那年夏天我在哪里？”，“我和誰一起旅游？”這些就是“有意回憶”；而“無意回憶”是潛意識的，往往是由于某些誘因引發的。例如“一件往事涌上心頭”，“一句鄉音勾起鄉愁”等等就是“誘因”。當然，對于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這兩類回憶應當說是兼而有之。因為有時間可以讓你有“目的”有“任務”地去回憶，如果又有了“誘因”，那么“無意回憶”和“有意回憶”就“合二為一”了。芝加哥藝術學院（School of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教授羅伯特·斯奈德（Robert?Snyder）在他2001年出版的《音樂與記憶》（Music and Memory）一書中說：“內隱的記憶系統和外顯的記憶系統與大腦不同的區域聯系”。而阿爾茨海默癥（Morbus Alzheimer）即“老年癡呆癥”等疾病破壞的主要是外顯的記憶系統，而不是內隱的記憶系統。 今年是我六十六年前小學畢業后先后讀了六年的中學----原私立無錫輔仁中學（注：1952年底改為公立無錫市第二中學，2003年更名為無錫市輔仁高級中學）建校一百周年。對于現今已七十八歲的我來說，雖然這六年只占了我已有生命歷程的1/13，但是卻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和決定了此后我（迄今為止）10/13的生命歷程。撫今追昔，不勝感慨，更不勝唏噓。加上自認還沒有明顯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因此，不經意間，如同穿越了時間隧道，許多在我大腦的海馬體和額葉皮層中“塵封”了近六十年的記憶被喚醒，曾經有過的那么多的憧憬、歡樂、追求、向往；曾經有過的那么多的委屈、茫然、失落和一些無法說清楚的酸甜苦辣的情感經歷，盡管它們已經被歲月無情地“風化”成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記憶碎片，然而，當重新拾起這些碎片后，卻又是五味雜陳。當然，許多的事，許多的人原本就是希望留在記憶里的，現在真想大腦里能有個“備份”的功能，將它們“備份”下來。然而，也有些事、也有些人原本就不希望留在記憶里，一直試圖將它們放入“垃圾箱”而后永遠“刪除”，可無奈的是，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我想，除非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要不它們似乎注定會定格在我大腦的“存儲器”里而無法“消磁”。說到這里，并非為了想對這些回憶作進一步展開，因為，它們畢竟已經成為過去，成為歷史。而我們所存在和能被我們感知到的四維時空里，“時間”這一維的指向永遠是不可逆轉的。 還是說說音樂吧。既然引起聯翩浮想的是德爾德拉的《回憶》，那么，就先說說這首標明為“平靜的行板”的3/4拍、三段體曲式的小提琴曲吧。記得在演奏這首曲子時小提琴是要裝上弱音器的。樂曲開始時的主題旋律飽含深情，情緒略帶憂傷。每一樂句開始都采用主和弦三連音的分解和弦輕巧地向上一挑，引出美麗迷人的旋律，像是對美好往事的回憶。樂曲中段由D大調轉至降B大調，由小提琴雙音奏出悠長而充滿夢幻色彩的主題，繼續抒發回憶和懷舊的情感，略帶些哀怨的情緒，并顯得有些激動和不安。鋼琴伴奏部分則以華麗的下行琶音與小提琴相呼應。在氣氛高揚至頂點后，又以非常自然的過渡回到開頭的主題旋律。經過一個短小的過渡句，又把樂曲引回到了第一段，最后三句用雙音來演奏，全曲在飄忽漸慢的小提琴雙音綿延之中結束，把人們又帶回到當初那種充滿沉思和朦朧的意境之中。這首清新雋永、精致優美的曲子曾是六十多年前引領我踏進古典音樂殿堂的許多小作品中的一首，與眾多愛樂者的看法一樣，它是為數并不多的可以伴隨我們一生的曲子。 這首曲子是1904年也就是德爾德拉三十六歲時創作的。關于它的創作經過，所有能看到的中文資料中都是這么說的： “據說，有一天，德爾德拉到維也納郊區去訪友，當他乘車經過位于維也納中央公墓（Wiener Zentralfriedhof）的十九世紀偉大的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墓地的時候，回想起這位偉大作曲家的生平，產生了無限崇敬之情，一股樂思頃刻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可是，他身上沒有帶紙，又怕忘掉這個美麗的主題，于是，他將這個主題記在小小的車票上，到了友人家后，很快在鋼琴上完成了這首名曲?！? 當然，這只是“據說”而已。不過，既然是“乘車經過”，那么乘的是什么“車”呢？既然是將曲子的“主題記在小小的車票上”，那么是乘什么車會需要車票呢？我特地上網查了一下，原來早在1897年1月28日，第一條有軌電車線路，即現在維也納五路有軌電車就已經通車了，1899年，海因里希?馮?維特克（Heinrich von Wittek, 1844-1930）從帝國鐵道部獲得了九十年的特許權，在維也納建設一個標準軌距的輕軌鐵路網絡，由維也納有軌電車公司運營。1902年4月4日該公司正式登記注冊。開始在維也納全面進行有軌電車線路的建設，當時規定的每一條線路的號碼也一直沿用至今。1903年6月26日，維也納最后一條馬拉軌道公共交通線路停止運行。之所以要回顧一下這段歷史，是為了說明，“據說”中的德爾德拉1904年到維也納郊區去訪友乘的有可能就是有軌電車，如果是的，當然也就有了“小小的車票”。那么德爾德拉乘的有軌電車經過維也納中央公墓嗎？我又繼續查了一下，維也納的六路有軌電車是經過中央公墓前的齊梅林格大道（Simmering Hauptstrasse）的，所以可以推定，如果德爾德拉是乘的是有軌電車，那么應該就是六路有軌電車。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德爾德拉在電車上能看到舒伯特的墓嗎？我到過維也納中央公墓，舒伯特的墓在中央公墓的“音樂家墓區”即“32A墓區”，與貝多芬、勃拉姆斯、小約翰?施特勞斯等作曲家的墓在一起，四周樹木參天，32A墓區離開中央公墓二號大門前的齊梅林格大道大約有三百多米遠，因此，德爾德拉坐在電車上是不大可能看到舒伯特的墓地的。前面“據說”中所描述的德爾德拉是在車上“看到”舒伯特的墓后突發靈感而創作了小提琴曲《回憶》,似乎并不完全靠譜。 已經說到這里，不妨再說說弗朗蒂切克?阿羅依?德爾德拉。 在現有的國內外資料中能見到的關于德爾德拉的內容并不多。這位作曲家1868年11月28日出生于捷克東部摩拉維亞的薩達瓦河畔的扎達爾（??ár nad Sázavou）即薩爾（Saar）。1880年，即十二歲時進布拉格音樂學院學習小提琴和作曲，1882年入維也納音樂學院深造，此間隨奧地利小提琴家小約瑟夫?海爾梅斯貝格爾（Joseph Hellmesberger, Jr, 1855-1907）學習小提琴，同時師從奧地利大作曲家安東?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24-1896）和弗朗茲?克倫（Franz Krenn,1816-1897）學習音樂理論和作曲。然而德爾德拉的音樂作品似乎并未受到他們之間任何一個人的影響。畢業后他定居維也納。此時，他以作曲為主。和他的許多同時代的作曲家一樣，他的創作風格，不僅反映了中東歐民族特有的氣質，還將匈牙利民歌和捷克波希米亞民族旋律與維也納西裝革履式優雅的所謂“維也納風格”融為一體，這是他所有作品的共同特征。1909年8月維也納《音樂時報》（The Musical Times）的一篇評論指出：“當今很少有小提琴曲的作曲家能比德爾德拉進步得更快。他作品的小提琴部分具有獨創性的主題，過渡段又是那么的柔情萬千，加上有吸引力的鋼琴伴奏，所有這些結合起來，使這位作曲家又成了最受歡迎的小提琴演奏家”。這個時期他最著名的小提琴作品有獻給好友、捷克小提琴家和作曲家揚·庫貝利克（Jan Kubelík, 1880-1940）的《A大調第一小夜曲》（Serenade No.1 in A major, 1901）也就是著名的《庫貝利克小夜曲》（Kubelík Serenade）、《回憶》（Souvenir, 1904)、《幻景》（Vision, 1906）、《嘿，駭！》（Hey, Hay! 1908）等。這些作品得到當時歐美樂壇上許多著名小提琴家的青睞和支持，除了揚·庫貝利克外，還有英國女小提琴家瑪麗·霍爾（Marie Hall, 1884-1956）、美國小提琴家米沙·埃爾曼（Mischa Elman, 1891-1967）、約夏·海菲茲（Jascha Heifetz, 1901-1987）和匈牙利小提琴家約塞夫·西蓋蒂（Joseph Szigeti, 1892-1973）等。他的作品通過這些二十世紀小提琴大師們的廣泛傳播而成為膾炙人口的小提琴精品。其中一些被改編為十幾種不同的演奏版本（包括鋼琴獨奏、弦樂四重奏、鋼琴五重奏、樂隊演奏等），從而使他的作品更為普及。 1890-1893年他在維也納宮廷歌劇院（Vienna Court Opera）樂隊擔任首席小提琴手，1894-1899年他謀得了維也納河濱劇院（Theater an der Wien）指揮和音樂總監的職位。1899-1905年他作為一個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到歐洲各地作頻繁的巡回演出，1923-1925年還去美國進行了兩年的巡演。他的演奏技巧高超、音色純正、清晰準確，即使在速度很慢和氣息很寬廣的地方也很少使用顫音。在他自己1920年演奏的《回憶》和1903年演奏的一首肖邦作品的改編曲中，可以聽得出他對滑音的偏愛，他喜歡用一種自由的演奏方式來演繹自己作品中極具特色的音響和節奏。毫無疑問，這些演奏風格也受到民間音樂傳統的影響。因此他被譽為當時樂壇上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之一。除了小提琴演奏外，他還擔任過拜羅伊特音樂節的音樂會指導。 為了表彰他對奧地利音樂的貢獻，1927年他被授予教授頭銜和奧地利總統頒發的榮譽勛章。1936年又獲得了奧地利金質獎章。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以后，他經常去奧地利中部著名的溫泉旅游勝地巴特加斯泰因（Bad Gastein）度假并為當地居民和度假的游客演出，受到熱烈的歡迎。1944年8月他最后一次到巴特加斯泰因度假。9月3日傍晚6時，德爾德拉因心臟病突發而在當地的一家咖啡館逝世，終年七十六歲。由于當時已是二戰后期，奧地利已成戰場，盟軍對維也納的空襲使得他的遺體無法安全運回維也納安葬。9月6日，他被埋葬在巴特加斯泰因北面不到兩公里的巴特波魯克（Badbruck）當地的墓地。1955年12月7日維也納市文化委員會通過將德爾德拉在維也納故居所在地第二十三區的“塞德爾弄”（Seidlgasse）重新命名為“德爾德拉弄”（Drdlagasse）。1966年2月，住在布拉格和布爾諾的他的侄女和侄子到維也納文化局提出申請，要將他們的叔叔德爾德拉---“一位杰出的小提琴家和創作了許多優秀作品的作曲家”的遺體在維也納重新安葬，并愿意承擔挖掘和轉運遺體的費用。申請得到了當局的批準。1967年8月16日維也納市政廳宣布，為了滿足這一“最后的愿望”，決定在1967年8月24日舉行作曲家弗朗蒂切克?阿羅依?德爾德拉的遺體安葬儀式，讓他享有榮譽地永遠安息在維也納中央公墓。這一天參加安葬儀式的有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作曲家的親友，維也納藝術家圈內的一些前輩以及維也納市文化局的負責人和工作人員。 德爾德拉一生創作了六百多首各種不同體裁的音樂作品，包括兩百首以上的小提琴曲，三部輕歌劇，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幾首樂隊作品，兩首鋼琴三重奏，許多獨唱歌曲和合唱歌曲等。1923-1925年他在美國進行巡演時，曾經對爵士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試圖將這種爵士樂風格比作他自己對民間音樂的一種新的體驗，他說：”這種來自于民間風格音樂的涌現似乎總是在社會出現大的變故而伴隨著傳統音樂環境遭到大的沖擊之后出現的。來自于民間風格的圓舞曲音樂就是在法國大革命后涌現出來的，這是一種獲得自由后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表達。而也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從美國黑人民間的拉格泰姆（Ragtime）舞曲音樂變成十分‘狂野’的爵士樂很快就傳到了歐洲?！辈贿^在他的作品中，爵士樂風格的并不多，從他大多數的作品來看，國際樂壇依然將他定位于“具有晚期浪漫主義風格的作曲家”。 寫到這里，我在想，如果一百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德爾德拉真的是坐在六路有軌電車上經過齊梅林格大道旁的維也納中央公墓而想起（而不是“看到”）長眠在遠處的舒伯特墓，從而突發靈感創作了小提琴曲《回憶》，這應當是在情理之中的。一個多世紀來，他的這首《回憶》已經成了小提琴作品中的經典，成了所有愛樂者無人不知的名曲。而也正是這首《回憶》，讓德爾德拉的名字注定能載入古典音樂史冊而不朽。因此，從某種意義來說，正是激發他靈感的舒伯特成就了德爾德拉。如今，他所長眠在維也納中央公墓40墓區的20號墓離開長眠在32A墓區他“無限崇敬”的舒伯特的墓還不到五百米。我想，他們在地下相見時，舒伯特一定會十分欣慰地聆聽德爾德拉親自演奏的因他而創作的小提琴曲《回憶》，一定會豎起大拇指說：“Wunderbar!”（德語：太妙了）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捷克小提琴家約瑟夫·蘇克演奏的《回憶》，鋼琴伴奏阿弗德·賀利克：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MjIxMzAzMw==&mid=208202556&idx=1&sn=10d757e1d38989966768919180efd7f6&scene=21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觀看由小提琴獨奏，樂隊伴奏的《回憶》： https://v.qq.com/x/page/i0141djb238.html?ref_vid=c0331sxth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