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開頭的那幾個月批判“三家村”，批判《海瑞罷官》是“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是在造輿論、造聲勢，那么接下來便是狂潮洶涌，人們措手不及，被裹挾進去了，一個個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惡浪中翻滾，在狂濤中沉浮。也許，這就是“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這就是“學游泳”吧？ 在這股狂潮中，我們好像都喝醉了酒，情緒容易失控。深更半夜，我和幾位同學到南京大學看大字報?；匦r，路過廣州路。有位同學盯著路牌，十分不滿地說：“怎么還叫廣州路？要改！”他扭頭跑回南大校門口，借來紙和筆墨及漿糊，寫上“井岡山”，覆蓋了原來的路名，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去。在他的感召下，另一位同學向我借了塊把錢，直奔郵局而去，說要發個電報給父母，立即給弟弟妹妹改名字。 隨著改名字的風潮，街上大小商鋪紛紛換招牌，一律用紅色，連大門和墻都要漆成紅色的，要使全國變成一片紅海洋。不久，抄家和揪斗階級敵人的風潮又來了。這可不是寫幾個字、喊幾句口號的事。那是沒收財產、拳打腳踢的事。我很擔心父母的成分，還有剩下的那一點點銀元。如果抄到我家，父母能否經受得起這番打擊？這使我日夜不安。 和我同宿舍的一位學兄，為人謹小慎微。他悄悄地告訴我，要回家揭發父母的剝削行為，為的是劃清界限，站穩立場。我問他：“前天你到郵局領的五元零用錢，是誰寄的？” 他默然。第二天，我沒見到他。幾天后，他回來了。他告訴我，他父親是小業主。他回去聯合幾個店員，斗爭了父母。我告訴他：“你走后，不少同學說你回去是包庇父母的?！彼犃?，沉默不語。很難想象，他的父母，是怎樣經受這殘酷的斗爭的。 有一天深更半夜，有人在走廊里大聲叫道：“揚州的走資派鎮壓革命造反派，大家到揚州去革命串聯呀！” 在一片喊叫聲中，我隨著幾百號人，乘上卡車，到了揚州。這兒聚集了不少來自北京的紅衛兵，他們成立的火線指揮部，要把揚州地委書記拉下馬……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在揚州集會游行寫大字報?？偛吭O在揚州中學。我看到那幾個頭頭高談闊論，責罵當權派瞎了眼，不知天高地厚，誓要把他送進大牢才罷休…… 果真，那位書記被逮捕法辦了。但后來聽人說，把他抓進監牢是保護他，讓他好好睡個覺。 我厭倦這些。反正也沒人管，就獨個兒去逛瘦西湖。到了門口，只見十幾個紅衛兵把守著大門。凡進去先要自報家庭出身。我站在旁邊看著。一位外地學生小心地說：“我爸是工商……”他話未說完，守門的紅衛兵一迭聲地嚷嚷：“滾、滾、滾你媽的蛋！” 我見有人伸出三個手指頭：“三代貧農！”守門的鼓掌歡迎。 我這人有個毛?。喝羰桥笥阎g開玩笑，我的騙術高超；一旦玩真的，我就臉紅心跳。雖然面對瘦西湖的美景，但我還是不想自取其辱，嘆口氣，轉身走了。 大街上人潮涌動，一個個狂呼口號，都以為自己是革命者，在干著神圣的事業。如我這樣的人成分不好，革命覺悟不高，想狂沒資格，也不知道怎樣狂才好。如今回過頭來看，這“狂”字真奇妙。 古代的“狂”字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反犬旁表示跟狗有關，右邊的“ ”是聲符，讀huānɡ。兩形合一指“瘋狗”?！?”有草木亂生之義。瘋狗主客不分，胡亂咬人，所以“狂”字用“ ”作聲符并會意。本義指瘋狗、狗發瘋。由本義引申指精神失常、瘋瘋癲癲。又引申指放縱、無拘束。還引申指猛烈、聲勢浩大的和極其驕傲。這些就是我們所說的狂潮、猖狂、瘋狂。 瘋狂的年代已過去，痛定思痛，我們該如何防止再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