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讀過一篇外國民間故事，講有個理發師，他看到國王長了兩只驢耳朵，他很驚奇。別人也看到了，但誰也不敢說。他就到樹林里挖個洞，對著洞大聲吼起來：“我們的國王長了兩只驢耳朵……” 當時，我真想跟這個理發師一樣，找個地方吼幾聲，把我內心的話說出來，可我找不到挖洞的地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是千古名言。近代人又補了句“性格即命運”，更是一語中的。就我而言，明明吃過大虧，接受過教訓，但一有風吹草動，就忘乎所以，蠢蠢欲動。 “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正漸漸拉開，全校師生開始批判“三家村”，批判電影《北國江南》和《早春二月》……當時氣氛熱烈，但理智溫和，都作為學術問題相互爭論。對此，我非?；钴S，十分投入。我廢寢忘食地收集資料，奮筆疾書寫辯論文章，但我總是充當反面角色，成為被別人批判的對象。對此我毫不氣餒，據理力爭。 《三家村札記》這本書是我的最愛，常放在床頭翻閱?！对绱憾隆愤@部電影我連看三遍。我從電影的原作談思想內容；從電影的畫面談藝術特色，我把這部電影稱為當時中國電影藝術的頂峰之作……憑著這樣的思想立場，你可以想象，當時我是何等的自以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何等的肆意張狂，又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我沉浸在極度的興奮激動之中，大有跟姚文元決一死戰的意味。 機會終于等來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發表，引發全國民眾的討論。中文系的學生更是人人關注，趕寫論文，參與爭論。 在此前幾年，我曾讀過有關海瑞精神的文章，當時還號召人們學習海瑞精神呢。就憑這一點，我認為《海瑞罷官》不是大毒草。我加緊閱讀資料，跟親近的同學商量，準備寫批判姚文元的文章。有些同學支持我的觀點，鼓勵我向姚文元挑戰，并愿意幫我抄寫成大字報張貼出來。 很快，評《海瑞罷官》就進入高潮。沒等我文章寫好，校門口布告欄已貼出海報，說當日下午在大禮堂開辯論會，歡迎大家參加。 我按時到會，帶著未完成的講稿上臺演講。當我逐一批駁姚文元的文章，肯定《海瑞罷官》不是大毒草時，一位長相漂亮的女同學站起來，大聲問：“你說這不是大毒草，那就是香花啰？” 她這非此即彼的邏輯把我問愣了。我即便頭腦發熱，也不敢把《海瑞罷官》說成是香花。幸虧我善于辭令，反應靈敏，我隨即答道：“大自然不僅賦予我們香花和毒草，還有既不香也不毒的供牛羊吃的青草！”此言一出，引起臺下一片掌聲。在掌聲中，我揚揚得意地走下講臺。當我尚未坐下，有位同學從身后拍拍我肩膀說：“你當心點！” 當晚有人找我要講稿，準備在《新華日報》發表。我說是即席發言，沒有講稿。來人要我盡快成文，送交中文系軍代表。后因有突發事件，此事擱淺了。多年后，校友相逢，互不相識，但只要提到“青草論”的首倡者，都驚呼：“原來是你呀！” 若干年后，有好友告訴我，他當年曾奉有關部門指示，整理我的材料，說運動結束后對我將作“右派”處理。 2013 年10 月，大學同班同學在鹽城舉辦入學五十年聚會，有位當年參與其事的同學悄悄告訴我，就在我大放厥詞時，中文系有位人士曾對人說：“顏煦之的發言不像別人那樣喊幾句口號，他是有系統，有理論基礎的，他屬反動學生?！蔽蚁嘈?，這話是確切的。即便五十年后聽了，也不寒而栗。 不知怎的，陰錯陽差，我又逃過一劫。否則我會像黃伯伯一樣戴上“右派”的帽子，到大西北當牧馬人去了。我再次直言賈禍，問題仍是出在“直”字上。 在甲骨文中，“直”字的下部有一只橫著的眼睛，上部是一道直線，表示眼睛正對著標桿。也有人說是像泥瓦匠一目看吊線，總之是表示一目測物體是否直立。本義指正規、直視，引申指不彎曲。又引申指豎立，不偏向一旁。還引申指合理、公正、正義。也指品行端正，或指坦誠。 如此說來，“直”字是個美好的字。正因為美好，往往容易受挫折?！爸毖再Z禍”，也稱“直言取禍”。賈，指買。指因說話爽直而招來橫禍。唉，我因直言取禍，已不止一次了，尚未吸取教訓，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