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五年的大學生活，不提那一年多的“四清”運動，似乎是不太完整。 少年時代水稻畝產十三萬斤的疑惑尚未解開?！按蚰銈€小‘右派’”的恐嚇言猶在耳，我們緊張有序的大學生活突然中斷了。1964 年5 月，我們和全國許多大學生一樣，奉命到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就是搞“四清”運動。 我們是去教育別人，還是接受別人教育？開始我很疑惑，后來明白了，我們將要作為工作隊員，到農村去搞階級斗爭，重新組織革命的階級隊伍，打退資本主義和封建勢力的進攻，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聽了上級領導的動員報告，我心里有點發毛：我連共青團員都不是，怎能去整黨員？ 沒過幾天，這點疑慮終于釋然。我們這些去整別人的人，首先要“洗澡”，把自己洗干凈才能輕裝上陣。于是，我們被分成兩類，分別開赴鎮江金山寺和鎮江市黨校，搞封閉式的“三查”運動。 我們出身不好或被視為思想落后的被送到金山寺，在這里被分成若干小組，分坐在地鋪上，各人交代自己的思想意識，交代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所不為人知的事情。大家聽著，然后輪番地對發言者揭發批判，幫助他提高認識。在提高認識的基礎上，他再重新檢查，要幾次三番，才算過關。有些重點對象，會調來覺悟高的“重炮手”和“重機槍手”幫助他，使他幡然悔悟，痛哭流涕，直至順利過關，然后再去揭發批判別人。 這種場合，真的很是折磨人。我度日如年，甚至想退學回家，去當社會青年，也不受這個罪。 使我最感到痛苦的，是我不敢講假話，也不愿當面污辱別人。有位已婚同學，交代自己曾閃過一個念頭：希望自己在農村的妻子突然死去。他聲淚俱下，講得很痛心、很真實。我想，他已經很內疚，別人還有什么可說的？ 但誰若不批判別人，誰便是落后分子，將遭到別人的批判。他將不得不違心地說些假話，昧著良心去傷害別人，以求自己過關。 同學之間，也會相互體諒，提供一些個人隱私，給人做炮彈轟擊他。有位同學悄悄告訴我，他曾在校園里，跟在一位女生后面，故意踩她的鞋跟。他還提醒我：你一定要把這說成是流氓行為，否則不徹底。到實際批判時，我反而被圍攻。那些“重炮手”們說我認識模糊，沒有階級斗爭觀念。 他們把這上升為“資產階級精神剝削”，比流氓行為更嚴重。 事后這位同學告訴我，那事兒完全是他編造的。為了支持我，才把自己作踐了一番。后來，他到無錫時，我特地請他吃了一只老母雞。 鎮江三查后，我們這些工作隊員，高唱“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樂開懷……”的隊歌，來到江蘇句容縣石獅鄉花岸村。這兒有座明代的石獅子?；ò洞逖睾吁r花遍野。我們在這兒一年多，把所有的干部都當作敵人打擊了一番。在無盡的查賬、外調、批斗、審查后，這些人大多數官復原職。 一年多的“四清”運動，使我最感厭惡的是一些人的虛假做作。有位充當領導的年輕干部的表現尤為突出。有位貧下中農生病，不動手術，他卻寫血書，強烈要求獻血。我認為沒有必要，卻被指責對貧下中農沒感情…… 在虛假與真實的煎熬中，我們結束了“四清”。 我曾認真地研究過“真實”的“真”字。天曉得，查了許多書，對著“真”字真的說不準。 一般認為，“真”字是個會意字，由“七、目、一、八”四個字組成，指“得道成仙的人”。這樣的人眼睛能洞察一切，能變形登天?！捌摺敝浮盎弊?，“目”即“眼睛”，“一”和“八”為仙人登天乘坐之座。本義指能變形登天的人。 “真”由本義引申指客觀存在的，跟“假”相對。又引申指誠實，如：真誠。由此又引申指確實、的確，這便是真實、千真萬確。 “四清”運動已過去約半個世紀了。它的起因和目的，得失和利弊，經驗與教訓，自有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們去研究探討。我作為一名親歷者，只是在“真實”與“虛假”上談點感受。這種感受是淺薄可笑的，但這是我的真實感受，絕不虛假?；氐綄W校沒幾個月，十年動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迎接我的，仍是真實與虛假的心靈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