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8-20 上午 /閱讀:2167 /評論:9
我外婆黃楊芝瑛,生于1893年,我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她和毛澤東同年出生,晚一年去世。她老人家很不喜歡“外婆”這個稱呼,說:“一家親,不見外。別叫外婆,就叫婆婆?!彼晕液徒憬忝妹枚冀兴牌?。 北京的外婆比上海的奶奶胖多了,但也同樣慈眉善目,同樣勤勞持家一輩子。外婆和奶奶腦后的發髻不一樣,不但式樣不同,而且,奶奶用假發髻,外婆的卻是純天然長發挽成。她有個保持幾十年的習慣,每晚睡前都坐在床邊,用桃木梳仔細梳理垂過床沿的黑發,據說因此直到耄耋高齡仍是滿頭青絲。 外婆和奶奶還有一點不同:出身貧寒。說起外公外婆的婚姻,也有故事。外公赴日留學前,父母在老家給他訂了親,他不承認這包辦婚姻;回國后,也不肯回家鄉完婚,只身住在湖北同鄉會館。會館的看門人兼廚師兼勤雜工有個女兒,幫著爸爸做事,靈巧可愛,身材苗條。天天見面,日久生情,外公便娶她為妻,那時她年方十六。但是,鄉下的原配是大家閨秀,堅決不肯離婚;所以我外婆只能屈居側室,就是“妾”吧,她也不太介意。直至許多年后原配夫人病逝,外婆才得以扶正。 和清末民初的絕大多數婦女一樣,外婆沒上過學,但她卻不是文盲。外公在家中設私塾,請名儒陸九和先生教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外婆經常在旁陪伴孩子們讀書,居然就跟著識了字,還能寫一些簡單的字,收到掛號信,簽個名呀什么的沒問題。因此,解放后在居民小組里被榮幸地指定為讀報員。 外公47歲慘死,家庭頂梁柱折斷。外婆賣了前王公廠(地名)的大四合院,住到西單劈柴胡同(解放后改稱辟才胡同)較小的四合院里,靠出租房間維持一家日常生活。孩子們逐漸長大,讀書開支也越來越大,可是外婆咬牙一定要供孩子們都上大學。她把院子隔成兩半,前面大半部分仍然是個坐北朝南的院子,還是走辟才胡同那個有“門當”(老式大宅門前的一對石鼓)的大門,賣掉;后面小半部分,在南太常寺胡同朝東另開一個小門,砌了一堵有磚雕圖案的影碑,自己住。再后來,又把其中的西屋和東屋分租出去,自家只住一排北屋。我和姐姐妹妹都曾在北京上學,住過南太常寺,覺得婆婆的院子有點奇怪:怎么不是北京典型的四合院,而是狹長的“三合院”?后來才明白南墻是分隔前后院而砌的。 外婆喜歡花,南墻根下放著一溜褐色陶制大花盆,種著玉簪花,每到夏日夜晚,一支支白色玉簪綻開,模樣近似百合花,散放沁人香氣。外婆有個小瓷罐,用香油(麻油)泡著玉簪花骨朵,誰被燙起泡了,就用這油涂在患處,好像有效。院子地上辟有花壇,種著一棵海棠、一棵棗樹,周圍是花瓣邊緣呈鋸齒狀的石竹,一簇簇立著;外婆年老后,就撒些不需多照料的草花籽,金黃雪白嫩粉大紅的太陽花,熱鬧得很,匍匐在地上。外婆告訴我們:太陽花可頑強啦,掐掉一截,隨便插在泥里,它就生根,長成一株;把它踩倒壓住,它又抬起頭來,繼續生長,所以俗名“踩不死”。我試過,果真如此。 二舅黃明信從甘肅拉撲楞寺回京,還俗結婚,進大門第一間屋成了新房,屋外立了一道醬紅色的木柵欄,上面攀滿蔦蘿,長著細細的綠葉,開著小小的紅花。后來,外婆家搬離南太常寺;再后來,房子被拆得蕩然無存,但大家都挺懷念那個美麗的小院子,懷念白瓷缸里老人家做的江米酒(甜酒釀)。 外婆一直和小女兒住在一起,那是我姨媽,中日友好醫院的教授、傳染病專家、中華預防醫學會消毒分會委員。生性耿直倔強的小女婿是冶金工業部的高級專家。 身處知識分子之家,外婆命運多舛,六七十年里多災多難:丈夫中年慘死,大兒子青年早亡,小兒子在抗戰中犧牲;小叔子、大女兒、大女婿和小女婿都被打成“右派”; 二兒子出生在軍閥混戰年代、逃難途中,扔棄了又撿回來,40年代當了喇嘛,50年代被誣告入獄……只有小女兒幸免于難。母女倆相依為命,除了養育姨媽的兩個子女,又在我二舅出事后把他的四個孩子接到家里,還先后照料過我和姐姐妹妹。我們永遠感恩外婆和姨媽! 各種災禍接踵而來,我們沒見過外婆愁眉苦臉,沒聽到她訴苦抱怨。她的博大心胸能收容失去蔭庇的孩子們,給以“自己家”的溫暖;她的一雙纏過的小腳,支撐著胖胖的身軀,承受著多多的苦難,一路走來,穿越兩個世紀。我不由得想起那“踩不死花”。 多事的1976年,外婆中風,經多方治療,成了植物人。但是我姨媽不肯放棄,唐山地震時期,抬著她轉移、住地震棚。然而,終于沒能挽留住善良堅韌的外婆。
具有傳奇色彩。
又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女姓。
為外婆的故事感動良久。在多災多難的日子里,默默地忍受、堅強地守護。很難想象,如果中國沒有這樣的外婆,我們的民族與文化將會怎樣。
是的,前輩有許多值得我們敬仰和繼承的品質。
中國有許多值得敬仰和贊嘆的、傳統的平凡女性,默默無聞地、堅強地維系著家庭,支撐著社會?,F代女性應該繼承和發揚她們的精神。
今天換的題頭照,是作者方矩、姐姐與外婆1947年在濟南合影。
今天換的照片,是外婆和她的小兒子、小女兒。小兒子就是抗日空軍烈士黃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