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8-15 下午 /閱讀:706 /評論:10
前些日子,我兒子從四川出差歸來,給我看了幾張照片,說是重慶的朝天門。我眼前一亮、心中震撼,突然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朝天門,那個簡陋的碼頭,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期,曾經是我每天早晚都要上下坡、來回擺渡的地點。那里地處兩江之間,江水雖不深凹,卻多回旋,使擺渡的小船險象環生,據說每年都有滅頂之禍發生。眼前的這幾張照片呈現的卻分明是一座現代化的嶄新城市,我連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沒有。 1940年,在抗日戰爭災難的歲月里,我丈夫從上海調往中國銀行重慶分行任營業處主任,后任上清寺辦事處主任。次年,我帶著3周歲的女兒從上海來到重慶,住在中國銀行宿舍里。當時重慶號稱陪都,日本飛機三天兩頭前來轟炸,好似一群邪惡的烏鴉,亂扔炸彈和燃燒彈,猖狂得很。國民黨防空部隊幾乎沒有還擊之力,只是拉警報和掛警報球:一個紅球是預備警報,兩個紅球是緊急警報,綠球是解除警報。老百姓時刻提心吊膽,一聽見警報響、看見掛紅球,就連忙往防空洞里跑。我到重慶后首先要適應的就是不斷跑警報。 有一次警報解除后回家,發現宿舍屋頂已被炸成一個大洞,望上去是灰蒙蒙的天空。家被炸毀了,我心中一片茫然。 避居深山 我已記不清當晚是如何度過的。第二天中國銀行的有關人員為我們在山區找到兩間房,全家三口匆忙移居山上。兩間小屋足以遮風避雨,門前有一棵高大的金桂樹,盛開著千萬朵小巧玲瓏的桂花,香氣襲人,大大緩解了我們心中的彷徨和失落。 滿以為隱居深山可以平安無事了,不料又出意外。時屆中秋,我在小集市上買了幾只農民制售的土月餅,女兒吃了沒事兒,我卻患了痢疾。離滬時由于不了解“大后方”的情況,沒帶任何藥品,如今深處高山,到何處去尋醫問藥?這可使我慌了手腳。誰知天無絕人之路,我忽然發現左鄰竟有一座小小的衛生所!雖然沒有什么醫療設備,年輕的醫生給的少許小藥片卻使我順利地轉危為安。 由于山高路遠,我丈夫每周只能回家一次,而且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于爬山,只好托人在市區覓房。日入深秋,終于在朝天門對岸的玄壇廟找到兩間民房,雖然每日也須下坡、渡江、上坡,但比上下高山要方便多了。女兒也得以進銀行辦的渝中小學讀書,生活開始趨于正常。 戰勝疫病 太平日子過得沒有多久,不料又遭一劫。丈夫突然發高燒病倒,去醫院要爬山,只好托人請醫生出診。幸而請到了一位資深老醫生,診斷為傳染性腥紅熱!老醫生疑惑此癥從而來,我認為唯一的禍源是丈夫的工作崗位——天曉得他每天要接觸多少來自四面八方的客戶,天曉得是何時何人傳染給他的! 我立即采取了兩種措施:首先,將丈夫移到另一間房中隔離,時刻留意不讓無知的女兒往他房間里跑;其次,利用當地用焦炭燒火灶的優勢,每天把他的衣褲和生活用品放入大鍋內煮沸消毒。當時重慶缺醫少藥,醫生只給了一些白藥片,別無其他措施。就憑這點藥片和消毒措施,以及四川保姆的積極配合,他得以日漸脫離險境,體上紅斑慢慢消失,全身脫掉一層白皮,終于痊愈。 九死一生 這以后我們又曾多次受到敵機轟炸的威脅,常見被炸死的人血肉橫飛,樹上掛著斷肢,墻上貼著肉片。一次跑警報慢了一步,敵機已飛臨上空。我們正沿著一條小溝趕往防空洞,溝上側突然一連落下三只大火球,距我們僅一步之遙,原來是日寇扔下的燃燒彈!進入防空洞坐定后,才意識到這又是一次死里逃生! 另一次就是眾所周知的重慶大隧道慘案。市中心筑有一座大型地下防空洞,橫貫全市,可容納數千人。由于地點適中,周圍居民多逃往該處躲避。日寇起先慣用一次性集中轟炸方式,來勢迅猛,炸完就走,警報從開始到解除時間不長。其后有一段時間忽改為輪番疲勞轟炸,每隔1-2小時就飛來數架敵機投彈,常常是剛拉解除警報,又響起緊急警報,人們剛出防空洞又要躲進去,后來就長時間不解除警報。有一次天氣較熱,大隧道里沒有通風設備,數千人幾小時呆在里面,悶熱不堪,氧氣稀薄,不斷有人窒息。于是爭向進出口處擁擠,大門卻被鎖住,人們互相踩壓抱拉,導致大量慘死。事后我目睹工人用大籮筐從洞中挑出遇難者的尸體和財物,一連兩三天,慘不忍睹!想起自己起先也想去大隧道,后來就近躲入另一個小防空洞,才幸免于難,不禁后怕。 喜得就業 來渝年余,防空療疾,不但心里惶惶終日,經濟也不寬裕,深感生活質量亟待改善。偶在報上看到設在陪都的英國大使館新聞處招聘打字員,決定前往一試。我英文打字技術不過關,卻被留下來擔任翻譯員,任務是將宣傳圖片的英文說明譯成中文。當時我才三十歲左右,覺得身體還不錯,英文水平對付那些圖片說明沒有多大困難,就安排好保姆負責家務、照料孩子,開始了職業生涯,改變了生活方式。 不久我的工作改成為一種中文周刊翻譯倫敦發來的資料,每篇稿子都由一位來自武漢大學的英語教授審校。他和中國員工部主任對我的譯文反映都不錯,我的工作就這樣穩定了下來。后來英國新聞處長認為我工作出色,給我大幅度增加工資。工作的成就感和優厚的待遇使我這段時期心情舒暢,家庭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 力謀兩全 日寇仍然不斷轟炸,警報傳來我就得馬上收拾好東西,趕往朝天門過江回家,抱著孩子“逃警報”。當時重慶是座地無三尺平、交通不發達的山城,上坡下坡吃力得很,每天都腰酸腿疼。日子一久,漸感體力不支、精神疲憊。我去玄壇廟的醫院作了檢查,竟診斷為初期肺結核,醫院又無可治之藥,我心亂如麻。養病固然要緊,好端端的工作崗位豈能輕易放棄?考慮再三,我決定先撒個小謊。首先向大使館中國員工部主任說我心臟不太好,醫生囑咐少爬山、多休息,能否允許我暫在家中工作,由丈夫每天把要譯的資料往返帶給我?主任十分通情達理,當即表示先由他向新聞處處長探詢,我再自己上樓向處長提出要求。這個辦法居然取得了處長的同意,我得以穩坐家中工作,免受往返跋涉之苦。又托人在黑市買些美軍士兵出售的魚肝油丸,作為唯一的療養品。 這種一舉兩得的辦法持續了半年,我的健康情況有所好轉,主任要我恢復上班,于是我又開始了每日上上下下、小舟往返的顛簸生活。 遷居萬縣 1943年,丈夫奉調中國銀行萬縣(今萬州 )支行經理(現稱行長),并立即赴任去了??晌覅s迎來了又一次考驗,面臨重重矛盾,躊躇難決:隨去萬縣吧,兩年來我的工作已得心應手,上司待我甚厚,不忍半途而廢。獨自留在重慶吧,戰爭時期,情況千變萬化,危險隨時可至;身居異鄉,沒有親戚照應,一家分居兩處,十分不妥。由于缺醫少藥和過度疲勞,我的健康又呈滑坡狀態。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不得不承認健康第一、家庭要緊,只得歉然辭職,帶著孩子前往另一個陌生天地。 到萬縣的第一個印象使我吃驚不?。嚎找u警報一響,滿街人狂奔亂跑,敵機接踵而至,情況比重慶緊張混亂得多!原來地理位置決定,敵機轟炸重慶必先經過萬縣。小城市的防空預警更差,對敵情發現晚、拉警報慢,因此人們一聽到警報,必須立刻沖進防空洞,容不得半點遲疑。 幸虧當時抗戰已近晚期,日寇已沒以前猖獗,空襲時松時緊。1943年末,日機空襲一度減少。我在家休息了幾個月,感到體力逐漸好轉。一次偶遇遷至萬縣的江蘇金陵中學的校長,他熱情地約我去教高中英文。我經歷過兩年的職業生活,已習以為常,立即允諾。于是就每隔一天去上課,往返六里,風雨無阻。代步工具是中國銀行的“滑竿”,我每月的幾斗米薪水,差不多都分給了抬滑竿的三個轎夫。不料1944年春,才教第二學期,我忽然懷孕,晨起反應強烈,無法繼續外出工作,于是第二次就業又半途而廢。 西山公園 為了安全,我家移居西山公園山腳下中國銀行的防空宿舍。那是一座面積很大、綠蔭覆蓋的公園,銀行在公園邊緣的山崖下建造了一排以木結構為主的簡易房屋,有簡陋的食堂和浴室。我們住在里面,雖然說不上舒適,卻感安全,用不著再跑防空洞。只是每當警報解除后,在宿舍門前看到人們抬著被炸的傷員走過,令人觸目驚心,悲憤不已。 我的兒子就出生在那簡陋的防空宿舍里??蓱z的孩子生不逢時,缺衣短食,每日只能喂些粥湯,偶爾可買到一、二罐美軍奶粉。我在無奈中只有求助于大自然。四川冬季不太寒冷,嚴東初過即有暖意。每遇晴好天氣我就抱著嬰兒爬上西山公園,倚池而坐。那是一個小巧的圓形池塘,周圍環繞著繁密嬌麗的垂絲海棠,碧波微興,清澈見人。不知何處飛來一只矯健的翠鳥,舒展著暗綠色的翅膀翱翔池上,伴我母子沐浴于清風艷陽中。就這樣,兒子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日益成長,我的宿疾也逐漸好轉。 抗戰勝利 多行不義必自斃。1945年希特勒自殺,日寇無條件投降,二戰結束,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戰終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重慶沸騰了!歸心似箭的“下江人”(四川本地人對逃難去的江浙人的稱呼)爭先恐后、動足腦筋,設法盡快回歸故土。我們當然也殷切希望快回上海,可是我丈夫又奉調山東濟南中國銀行經理,很快就離渝赴濟當“接收大員”去了,叫我帶兩個孩子先回上海,等他安排好再去濟南。 這么多家具衣物,不可能都帶走,怎么辦呢?我決定把不要的東西處理掉,就讓當時無所事事的轎夫在大門口擺了個小攤,不幾天就被本地人買光了。 忙亂中我忽然想起一筆存款,那是我在英國新聞處工作兩年所得的豐厚薪金。由于當時經濟蕭條、商店缺貨,無物可購;加之工作繁忙、警報頻傳,也無暇購物,使這筆錢無用武之地。于是就托丈夫每月全都存入銀行,他選擇了定期的“美金公債”,據說到期可領取美金。究竟有多少錢,我不清楚,反正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不料我去領取時,只給我一些不值錢的“金元券”!此時他已離任,萬縣中國銀行里雜亂無章,無法查詢。國民黨金融機構竟如此欺詐百姓,令我氣憤不已而又無可奈何,兩年辛勤就這樣付諸流水! 最后一劫 當時根本無法買到去上海的船票,丈夫臨行前托一位和輪船公司有關系的研究所所長寫了張便條,說是憑它可以上船。我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帶著七八歲的女兒,擠過混亂不堪的人群,居然上了船。甲板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國軍”士兵,動不動拿皮帶抽人。船到巴縣,上來幾名憲兵查票,看著那張便條問我:“某某是你甚么人?”我慌忙答道:“舅舅”。又問:“他是哪里人?”我茫然,但仿佛記得所長不是四川人,急中生智地說:“浙江人?!睉棻蟾乓才磺?,沒有再問。好險哦! 船上一位大副見狀,對我說:“先到我的艙房去吧,他們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要來的。萬一你答不對,就會被趕下船?!蔽页粤艘惑@,遙望巴縣碼頭高長陡峭的石階,不禁眩暈顫抖;看看身邊的一雙兒女,如果中途被趕下去,真是不堪設想!連忙牽著孩子向大副艙房走去,暗自慶幸遇到好人,躲過了最后一劫。 兩三天后,我們終于劫后余生,安抵闊別五載的上海。 注: 1、本文為2005年黃燕生老人93歲時親筆所寫。 2、本文曾在改版前的回憶錄網貼出,現已看不到。時值日本投降69年,重新貼出,勿忘歷史。同時,也作為《中英文皆佳的媽媽》一文的“輔助讀物”。
抗戰時期百姓生活的真實記錄。
這段關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決不能忘記。復興中華,不二之夢。
今日上此貼,有特別意義。
散盡硝煙黃土在 中華天佑劫磨多 斑斑血史憑誰說 不信神明饒得過
我沒有遭遇戰爭,應該太幸福了。老太太的文采多好??!又想起在邕城與老太太初見的情景——被文革嚇得精神恍惚而不失高雅。想起老太太為追求自己女兒的小金亂點鴛鴦譜,還想起老太太90歲時翻譯的英國古典愛情詩…… 阿信
各位的評論寫得真好!謝謝! 舒卷如云
哇,難得的三家合影!
周老師家的老照片真多。一張照片一個故事。這張照片上的周老師已經一看便知了。
二排右起第一個男孩,就是《流星痕(4)媽媽》一文中說我媽“中英文皆佳”的“世交張渝昌先生",年已八十,領國務院津貼的石油地質專家。時光如流水,往事其實并不像流星。
請注意看最后一排右邊的青年,是我叔叔周壽憲,第5篇就要講他的故事了。 我的老照片多,是因為文革中冒險不燒??上夷赣H的珍貴照片都付諸一炬了,怕抄家。舒卷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