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8-15 上午 /閱讀:2360 /評論:7
先生關于中國文化精神的看法,自有其本身產生的根源。然而知人論世,其中一些時代背景仍是必須一提的。在二三十年代,知識界尤其在上層,有兩種心理比較突出,不論其為公開的或潛在的,正經話或牢騷話;一是中國說什么都不如外國人,另一是這應該歸罪于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這兩者有內在聯系。它們雖非無所見而云然,總不免流于偏頗和極端,其中也隱藏著可慮的后果。這里且舉兩個小故事為例。 錢玄同在北京,曾遇見一個拉人力車的,車廂上貼著耶穌像。跟他一攀談,才知道他青年時竟是個義和團、燒教堂的,因問他何以前后相反。那人說,人家的菩薩靈。這個從抗拒到降順的小故事,比起“月亮也是外國圓”的笑話來,更具諷刺性。當時,知識界的崇洋心理,實質上跟這個人是一條路子。 另一是,無錫出了個玩世不恭的怪人吳稚暉,有人稱他是“壞透了頂的好人”,在清末民初也算個老新黨。他說,他跟陳獨秀相約:把線裝書丟進茅坑里,二十年不看。在彼時他不過以狂言駭世,取決一時。他做夢也想不到,后人真會轟轟烈烈地干了出來。 無用多說,崇洋發展下去,便會媚外,而對歷史文化抱虛無主義態度,也勢必至于師心自用,其流弊是不堪言的。 先生生活在這樣的環境氣氛里,目擊這類情況,自然不能無動于衷,而漠然不言。他對中國文化既知之深而愛之切,又身處民族存亡關頭,覺得報國之道,亦惟在弘揚中華民族文化精神,以喚醒國魂。所以,先生對待中國歷史文化的態度,是闡其精微而棄糟粕于不論,通其大體而置細節于不顧。這是為了匡正偏頗、補救時弊,自有其不得不然之處。人們對先生所論,也會隨著時勢不同而持有各種看法。這場學術是非,似乎現在已成陳跡了。然而,先生強調祖國文化的優點,既出自反對崇洋媚外的苦心,以至后來強調祖國統一大局,亦寓有反對忘本附外之深意。他的愛國主義精神,是始終不渝的。凡是愛國的中國人,對先生都會知道敬重的。 我們中華民族走過了漫長而坎坷的道路。前人為我們留下豐富精深的文化遺產,涵育出我們的理性思維、感情素質和價值判斷。他們創造出來既不易,流傳下來也不易,而我們生活在他們的沾被中,對此要有所識知卻更不易。盡管前人一輩一輩地走過去了,但是他們的智慧之光、浩然之氣,在人際關系中體認自我存在價值的淑世精神,撼動山河、滌蕩乾坤的魄力,四海一家、天下大同的宏愿,如此等類,卻長存于為歷史文化所重新開辟、重新締造的天地里。煦拂著億萬心靈,他們好比黑夜天空里的星星,不管星體有大小,亮度有明晦,光年有遠近,它們都在各自的星躔里迎送著大地的運行,此隱彼現,發出微弱的光,映灑在我們民族的歷史征途上,讓我們在迷惘中有所辨察,有所尋思,感到親切,感到慰勉。這就是我們民族文化精神的潛在作用,及其繼長增強的生命力之所在吧?如果是這樣,那么,這片迷蒙閃爍的星空里,有時也會從中透露出先生的一瞥心影、一絲熱量的。 曾記得先生說過,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要人們還記起他生前所說的話,他的心靈就活在人們的心靈里,他就是不朽。 我默祝先生精神永在。
全篇轉貼結束。錢穆先生對中國文化精神的看法,錢樹棠先生對此的闡述,有撼人心魄之力量。兩位錢先生的精神永在,中國的文化精神永在。
七千言紀念先師的文字最后一段,大處著眼,論世知人,對錢穆先生在現當代中華民族文化發展史上的杰出歷史地位,作出了極為精辟公允的論述。 “盡管前人一輩一輩地走過去了,但是他們的智慧之光、浩然之氣……卻長存于為歷史文化所重新開辟、重新締造的天地里,煦拂著億萬心靈。他們好比黑夜天空里的星星,不管星體有大小,亮度有明晦,光年有遠近,它們都在各自的星躔里迎送著大地的運行,此隱彼現,發出微弱的光,映灑在我們民族的歷史征途上,讓我們在迷惘中有所辨察,有所尋思,感到親切,感到慰勉。這就是我們民族文化精神的潛在作用,及其繼長增強的生命力之所在吧?如果是這樣,那么,這片迷蒙閃爍的星空里,有時也會從中透露出先生的一瞥心影、一絲熱量的?!?/p>
“曾記得先生說過,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只要人們還記起他生前所說的話,他的心靈就活在人們的心靈里,他就是不朽?!薄拔夷O壬裼涝??!? 長歌當哭,扣人心弦!
題頭圖錢穆先生撰寫的對聯似是贈予臺灣新儒學派的成員周伯裕先生的。 周伯裕曾任《鵝湖》月刊社執行長。
錢穆先生的文化精神已融入錢樹棠先生的血液。讀完全篇,再反觀樹棠先生的一生,雖然經歷了一系列艱難險阻,但從根本上看,他的確也盡了最大努力,堅持民族文化精粹的薪火相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接觸過樹棠老師的部分手稿,包括他在閱讀古代經典過程中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眉批或旁注。衷心希望錢老的后人能幫助王同文老師仔細清理錢老的全部遺稿,配合大百科出版社出好另外三部錢老文集,盡量避免遺珠之憾。
我最后一次拜會樹棠老師,是在文集前兩部出版之時。當時王老師說樹棠師每日必看央視新聞,主要是了解有關釣魚島的消息。他反復引用錢穆先生的話,說要當心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 今讀此文,心情尤不平靜。
“為了侵略的必要,帝國主義給中國造成了數百萬區別于舊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識分子。對于這些人,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來,只能控制其中的極少數人,例如胡適、傅斯年、錢穆之類,其他都不能控制了,他們走到了它的反面?!币陨鲜牵保梗矗鼓晷氯A社《六評白皮書》中《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一文中的論斷。 聯系這個重大歷史節點,方能真正了解樹棠先生一生的際遇以及《紀念錢師賓四先生》一文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