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8-11 上午 /閱讀:476 /評論:15
長大后才知道我爸周壽民是天津南開大學英文系畢業,1934年赴美留學,先在哥倫比亞大學商科研究院,后在紐約大學商科研究院,獲工商管理碩士學位。1936年回國,不去我爺爺的金城銀行,而是去了青島中國銀行,從練習生、試用員做起,憑著自己的努力和才能逐步晉升??箲鸨l后跟著銀行內遷四川,先后當過重慶中國銀行營業部主任、上清寺辦事處主任,萬縣支行經理??箲饎倮蟊慌赏綎|濟南接收日偽產業,任中國銀行濟南支行經理,相當于現在的分行行長。臨行前,他興致勃勃地和我媽我姐去照相館,我因未滿周歲,沒法抱著走遠路,錯失合影機會。 我媽知道,我爸從不以權謀私。除了每月薪金外,沒有任何巧立名目的額外收入。他常對員工說:對銀行而言,信譽高于盈利;對個人而言,聲譽重于功利。他對我們說:“別看我們每天銀錢過手如流水,一滴水也不能留在手心里,一分錢軋不平都不能下班的?!庇捎谖野至疂嵡逭?,上行下效,全行風氣良好,業務蒸蒸日上。在他任職的三年中,濟南中國銀行沒有發生過任何貪污、挪用公款或假公濟私等事件。 1948年,解放軍兵臨濟南城下,山東省和濟南市的國民黨大員紛紛逃離。我爸謝絕了那些勸他離去的人,對我媽說:“船長應與自己的船共存亡,在任何情況下不能棄船獨自逃生?!彼屛覌寧е齻€孩子先回上海,自己留在已被圍城的濟南,保護銀行金庫,主要是金屬硬通貨——那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假如有敗兵歹徒來搶銀行,誰知會發生什么事? 1949年上海解放后,我爸因曾被解放軍濟南軍管會表彰保護金庫有功(回憶網早期發表我母親黃燕生的《濟南三載》述及此事),被認為是比較靠攏共產黨的“舊職員”,又是當時難得的科班出身的金融專業人才,1950年被任命為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分行行長辦公室副主任、第二營業部副主任。 信任是有限的。1950-1951年的肅反運動中,我爸在上海市行政干部學校(江灣)被拘留審查,關押在思南路看守所。審查些什么呢?一是經濟問題,當銀行經理時有沒有貪污?二是政治問題,年輕時參加的留美同學會XX社是不是特務組織?濟南解放前夕,曾任國民黨“緊急應變小組”委員,是否從事過反革命活動?那是解放濟南戰役打響后,濟南國民黨政府匆匆成立所謂“緊急應變小組”,指令各主要單位部門負責人參加?;I錢是第一要務,四大銀行經理都被任命為委員。但解放軍進展神速,這個小組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事,我爸連一次會都沒去開過,濟南已經解放了??墒?,這被當成極其嚴重的政治問題,追溯歷史,又拽出兩件事:一是“國民黨員”,他在四川工作期間,曾由中國銀行派去“中央訓練團”輪訓,全體參訓人員都被“集體參加國民黨”,我爸也就成了國民黨員,但沒參加過活動,沒交過黨費。二是“國民黨民兵”,抗戰時期,重慶是陪都,按行業成立民兵組織。我爸是小隊長吧?我姐見過他斜挎紅帶(就像如今酒店迎賓小姐挎的那種),喊著“一二一”指揮隊列訓練,帶領自己銀行的民兵們邊跑步邊高呼:“中國必勝!日本必??!” 關押半年后釋放了,審判員告知我媽我姐:“周壽民的政治歷史問題已審查清楚,歷史上參加過反動組織,但本人無具體反革命活動,也無貪污行為。濟南中國銀行的老工人都說他是好人,沒干壞事。只是因為他態度不好,愛發脾氣,致使案件遷延時日?,F在問題查明,在原單位當眾平反,宣布他屬于好人范圍,恢復原職原薪,補發關押期間扣發的工資?!钡珜嶋H上,原薪是恢復了,職務卻降為儲蓄員。我爸放出來時的情況,我的記憶特別清晰,這是后話,暫且按下不表。 1952年底,全國所有的私營銀行被合并為“公私合營銀行”, 1952-1955年我爸調任公私合營銀行上海分行房地產營業部管理課負責人。這期間歷次政治運動仍難幸免。 1958年反右斗爭中,有同事寫大字報“揭發”我爸曾說,自己不是反革命而被關押半年,蒙受不白之冤,“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下真的招來殺身之禍,他突然被法院宣判管制三年,戴歷史反革命帽子。當時并未開庭審判,更沒讓家屬出席,只是事后給我媽看了一下判決書。 我爸被送往安徽勞動教養,可憐這位留美歸來的金融專家,哪里經得住水利工地和水泥廠的沉重勞役,累垮倒下了;時值“三年自然災害”,餓得水腫,無醫無藥,他沒能熬過3年。1960年12月,我父親在悲慘的境遇中含冤病餓而亡,年僅49歲,正是男兒有為之英年。 1980年,法院宣布周壽民案系錯案,撤銷1958年原判,我父親得以平反昭雪,這回,“重在政治解決,不做經濟賠償”。
有此等經歷者,并非個例。
沉痛的回憶。但愿苦難的歷史能讓我們的民族在民主與法治的道路上走得更堅定。
但愿如鈕老師所言!
回憶錄中的精品,期待著讀下一篇。
讀后感慨不已,心緒復雜。
唉!可惜了。
唉!那個時代!
這么復雜的事,寫得這么清楚,時間也很明確。不容易。
好像,我還記得:老先生的帽子是“”雙料反革命。甄別右派時,子女們去監獄里查,結果是,沒有周壽民的檔案!哈哈,我有點兒抑郁。姐仨之友
姐仨之友:你記得很清楚,感謝,感動!平反時,獄方告知:銀行把周壽民送來時,沒有檔案材料,只口頭說是“歷史反革命加右派”。我們說:沒有檔案不能收。他們說:既然送來了,就收下吧。然后趕緊走了。
姐三之友:你沒亮明你是誰,我只能猜測你是誰。謝謝你的關注,希望繼續關注回憶錄網。我父親被銀行直接送進上海提籃橋監獄,沒有檔案。后被發配去安徽巢湖水泥廠勞動教養,把命丟在那里。1994年,我們姐弟倆去巢湖尋找父親遺骨,巢湖有許多水泥廠,一家一家地找,總算在最大的一家國營水泥廠打聽到有關消息。該廠治??仆蜕仆ν榈亟哟宋覀?,說1958年從上海送來一列車右派份子勞教,平反后回去的只有二三十個。病餓累死的人都抬到廠對面小山丘上。他們幫查,沒查到我爸的名字;當然,更沒有檔案。我們到亂石嶙峋的小丘上,呼喚父親的名諱,捧起一掊土,裝在骨灰盒里,帶回無錫安葬。
悲慘的結局,應該如實記錄下來。雖然不堪回首,但不能忘卻,應該讓后人知道,我們曾經的歷史。這樣才能防止悲劇重演。
《流星痕》以后還會陸續寫到一些細節。但,太“那個”的,不敢寫。 云
回憶錄網早期貼出過我母親黃燕生所寫《身嵌彈片,血捍長空——憶抗日航空烈士黃松三》,讀過的朋友可能對這一段還有印象:“1937年日寇侵占北平,我三弟黃松三因在信中揭露日軍在學校游泳池中洗馬的惡行,譴責日寇侵華暴行,被日本憲兵抓去,毒刑拷打。1938年松三高中畢業,母親讓他去云南,報考三叔黃鈺生所在的西南聯大。松三滿懷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決心投身抗戰救國第一線,到昆明后瞞著家人投考航空學校,被百里挑一地錄取了?!彼诤叫W習期間,我父親周壽民按月給他匯寄生活費。今天更換的題頭圖片,就是1941年我父親給黃松三寄生活費的匯款單,被我兒子千方百計覓得收藏。
現在更換的題頭照,是我父母最后一張合影。當時又值政治運動,父親強顏微笑,母親難掩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