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我們抵達無錫，在南市橋上塘街魚腥巷口一座小樓房安了家，我開始了一個全新的城市生活。這些都是后話。 到無錫后，我曾給以長順為首的小伙伴們寫過幾封信，長順回過一封信，很短。也許“接班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好，長順的領導地位沒鞏固，此后就再也沒有聯系過。群龍無首，散了吧？ 一晃六年過去，我已經讀初中三年級了。一個初春的深夜，我正在睡夢中，忽然，一陣公雞“喔喔”的叫聲把我們全家驚醒了。這叫聲由北而南，漸漸傳來。聲音里滿含著怨恨和悲涼，由低而高亢，聽得人膽戰心驚，恐怖驚慌。一家家打開窗戶探頭張望。只見三四個人簇擁著一個人走過來，其中有個人還不時地用電筒照著門牌號碼，不知道哪家大禍臨門了。 我們正擔心，這伙人在我家門口停下了。接著便敲門。我一聽口音，是蘇北阜寧人。難道是長順他們來了？我恍若夢境。急匆匆下樓把他們讓進屋里，看得出，正是長順、萬全他們五個人。萬全和寶德一左一右夾著長順。長順雙手被布條捆綁著。他看看我，央求萬全：“當著煦之大爺的面，你們做做好事，把我的手解開吧！”萬全示意我，不要理他。 這突然出現的情景，嚇得我們全家每個人直哆嗦。也只能哆嗦。我母親定了定神，要為他們張羅吃飯，長順口氣嚴厲地說：“老奶奶，您別忙。我曉得，你們糧食也不夠吃，今天我特地來問問煦之大爺，一畝田，能不能產十三萬斤稻谷！”說到這兒，他兩眼殺氣騰騰，怒視著我：“你是讀書人，你學問高，你說，一畝田能不能產十三萬斤稻谷？能不能按這個征糧食？人餓死了怎么辦？”我勸他坐下來好好說，他煩躁不安，連聲問我：“人餓死了怎么辦？” 我母親手忙腳亂地煮了鍋雞蛋湯，每人一小碗。寶德趁長順沒注意，把幾粒藥碾碎倒進碗里，喂長順吃下。不一會兒，長順低頭睡著了。 趁這工夫，萬全說出了原委：“長順初中只讀了一年半就回村當了小隊會計。上面來人說要放衛星，畝產要達十三萬斤。長順頂撞上面來的人，說挖地三尺也到不了十三萬斤。上面的人說他搞破壞，要處分他。他就天天算賬，按一畝地六十平方丈計算，該堆多高的稻子才有十三萬斤。 他沒日沒夜地算，十幾個晚上不睡覺，后來看見人就打，看見東西就砸。家里鍋碗瓢盆全被砸爛了。他爹媽被他打傷了，至今還躺在床上。煦之呀，長順是個孝子呀……” 說到這兒，萬全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寶德幫他說：“沒辦法，我們只好用鐵鏈子把他鎖起來。你看，手腕的肉被磨爛了，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了。只好把綢背面剪一段給他綁上……” 這時，母親流淚了。這是她臨走時送給長順的母親，說等長順結婚時當作賀禮的。如今，成了捆綁他的繩索。 萬全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我們湊了些錢，要把他送到鎮江精神病醫院去。他硬要到無錫來見見你……煦之呀，他爹媽求我，要我在過江時，趁人不注意，把他推下江淹死……煦之呀，這是犯法的事，我做不得呀，我也下不了手呀……”說著，他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長順又醒了，他嚷嚷著，要到北京找人評評理。他說走就要走，萬全他們只好簇擁著他，向北門火車站走去。 留下的，是一陣陣陰森恐怖的公雞啼叫聲……聰明好學清秀帥氣的長順瘋了。他成了失去理智、精神錯亂的瘋子。 “瘋”字，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外面的病字框作形符，表示這是一種病，里面的“風”字是聲符，讀fēnɡ?！隘偂敝割^痛病。因為“風”來去很快，不可抗拒，難以預測和消除，而人發瘋后失去常態，自己難以控制，所以“瘋”字用“風”作形符并會意。本義泛指頭部的病，常指精神錯亂、精神失常。 我懂得 “瘋”字的意義，但我怎么也弄不懂，我的好兄弟長順，是怎么變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