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我供職于丹陽縣文教局。那時候，逢夏收夏種，秋收秋種，我們都要抽調文化舘、圖書舘、電影院及局里的同志，組團下鄉支農。這是雷打不動的制度。干部參加勞動，既充當臨時勞力，又表明普通勞動者的身份，與群眾打成－片。當時大家都很自覺，也樂意過半個月大家庭般的集體生活。那時，沒有電視，不聽收音機----因為聽收音機也會惹是非，，文化生活很枯燥。為了增添集體生活的樂趣，我這個帶隊人，就每天至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聽得來勁時，大家還纏住我饒一個。居然現在還有人記得我講過的駙馬莊故事。故事梗概如下： 鎮江郊區，有個千年歷史的駙馬莊，說來它很有來歷。 當年，一位老丞相從京城告老還鄉，定居鎮江。老丞相與當朝皇上關系極好，差不多每到春夏之交，皇上都會微服私訪，到鎮江來看望老丞相?；噬蟻頃r，不住賓館，不前呼后擁，不興師動眾，就住在老丞相家，甚至君臣夜宿同床，促膝談心，既問政于老丞相，又實地了解地方民情民意，趣聞軼事，休閑幾天，放松放松。用現在的話說，這位皇上很想得開，很親民，作風實在，深入群眾，喜聽實話。 一年，皇上又來了。一天上午，老丞相帶著他到城郊，看今年的夏熟長勢。四月艷陽天，春風俆徐入心田。一片片麥苗蔥綠，樹木茂盛，油菜花一片片開在田間地頭，像給大地鋪上金黃色地毯，連陽光都映出金黃。深居簡出的皇上，看到春意盎然、勃勃生機的江南農村田野風光，高興極了，流連忘返?？吹教锢镎诟苫畹霓r夫，他便走上前去搭訕，問他要口茶喝。農夫抬頭望，也不知道他們誰人，倒也有禮。他指著瓦礶里的茶水已喝完，指向不遠處說，那是他家，你們可到那兒歇息，喝茶?；噬虾拓┫嗾娴囊煌チ?。接待他們的大嫂看到兩位長者，氣度不凡，又十分和氣，連忙燒了大麥茶，端到他們面前。因為剛出鍋的茶水太燙，大嫂遞著蒲扇為他們消暑。大嫂的舉動，熱情好客，尊敬長者，樸實無華，皇上和丞相看了覺得舒心。 臨別時，老丞相對大嫂說，謝謝你的好招待，喝了你可口的茶水，我身邊實在沒有東西好送你，只有一把折扇，給你留個紀念吧。 大嫂再三推說不要，說莊稼人用慣蒲扇。老丞相還是把扇子留下了。 多少年過去了。封建舊社會，農民稅賦重，還要服勞役。大嫂的丈夫被征召服勞役。一次在挑石頭中，不料扁擔一頭塌下，無意中將前面的人打中致命。犯下人命，就被抓起來。本純屬勞動事故，不是故意殺人，但遇上草菅人命的縣太爺，不問情由，只會死扳教條，以殺人抵命之慣例，判處他死刑。 消息傳到鄉里，許多好心的鄉親很關心，紛紛來幫大嫂出主意，想辦法。有人說，趕緊尋找關系，到衙門去打點。有人主張寫萬民信，祈求皇恩寬恕。一位鄉紳說，先在本地解決；本地解決不了，再想別法。于是，親幫親，鄰幫鄰，鄉親們表示愿意湊錢到縣衙打點。鄉親們問大嫂，你家里可有值錢的東西，趕快也去找找。大嫂心想，我夫妻倆靠種租田度日，過得去就算不錯了，哪有值銭的東西呀？ 她翻箱倒柜，忽然，她想到幾年前老丞相送他的那把扇子，記起老丞相說的必要時可派用場的話。大嫂找出那把扇子，拿來給鄉親們看，并說了扇子來歷緣由。在場有位鄉間紳士一聽，接過那把折扇看過，確認是老丞相送的，大喜過望，他對大嫂大聲說，你夫妻倆真的是吉人天相助，放寬心吧，你那大哥定有救了。 他于是出主意道，你明兒就梳洗打扮，帶這把扇子，進城到相爺府去說清原委，求相爺相出手救人。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會的。 生性機靈的大嫂聽了，她想，我這個村婦，雖從未進過城，為救丈夫性命，不管是禍是福，就是上刀山、蹈火海，今日我都要去闖。 大嫂按照鄉紳一五一十的吩咐，進城摸到相府，戰戰兢兢向門衛說，要進府面見相爺。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擋。相府衙役一見是位村婦，就像現在機關門口見到上訪者那樣反感，一二句話就把她打發擋在門外。一次二次都不成功。 一直關心此事的那位鄉紳了解后，再給她出主意，讓她第三次闖相爺府。教她這次去，大搖大擺，進門就大聲要門衛通報：女兒今天回家，來看父母高堂。 大嫂果真照做了。門衛見村婦今天氣度不凡，聽她這么一說，全蒙了。通報還是不通報呢？倘真是女兒回家，如不通報，怪罪下來，擔當不起呀！思忖結果，不管是真是假，照報不誤。 于是就進堂屋通報。那天，堂屋里陽光普地，暖意融融，正值相爺和老夫人在堂屋品茶，談天說地，興致正濃。忽聽門衛來報，有女兒回家來拜見高堂大人。相爺和老夫人一聽全蒙了。這是怎么回事呀？老夫人更起疑心。她深知相爺一生為人，不至于呀。相爺看出夫人心思，便道：讓她來見，一問不就清楚了嗎！于是吩咐門衛速速帶她來見。 大嫂進到堂屋，見丞相和夫人，連忙跪地磕頭，從相爺陪同皇上到鄉下賞景，她和丈夫如何恭敬招待飲茶，出示丞相贈她的折扇，還把她丈夫在勞役中不慎誤傷人命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相爺和夫人聽了，想不到世上出現這等事，太有戲劇性了。丞相一世辦案，什么案件沒有經歷過？如果辦好這案件，將來傳出去，定會名揚天下，流芳百世。老夫人心里更高興，信服夫君一生一世對她忠貞不二。 因為高興，相爺和夫人竟順口吩咐下去，即給女兒更衣沐浴，收拾廂房讓她住下。相爺和夫人未生有女兒，看到面前這位大嫂，眉清目秀，聰明伶俐，明理孝順，好生喜歡，竟一口一個女兒叫起來。 盡管相府生活，勝似天堂，可她想到丈夫在牢里，兩天后就要問斬，她哪有心思享受??！，而相爺和夫人像若無其事，總是說女兒寬心。 到了明兒午時三刻，其丈夫就要推出斬首，隔夜，相爺做出安排。半夜子時，吩咐下去，派人打著相府的燈籠，到監獄探監，說相府來人給姑爹送牢飯了。這一大舉動，驚動了縣衙上下，像成一鍋滾開的粥了。罪犯怎么一下成了相府的姑爹了呢？但相府的燈籠標志不容懷疑?？h老爺趕緊差人找來師爺，共商應對大計。師爺到了，趕緊調來案卷查閱。一看，上面有縣老爺批的“殺人抵命”四個大字，怎么辦呢？還是師爺老道，他對縣老爺說，案情明擺在這里，殺人故要抵命，但案情表明，是一起事故，屬于“誤殺無罪”。他要縣老爺在狀紙上再批這四個字，不就改死罪于無罪了嗎?？h老爺頓悟，立即照辦。官大一級壓死人，一場性命攸關的風波，就此逢兇化吉。 第二天一早，吹吹打打，縣老爺親自把姑爹送到相府。經過更衣打扮的姑爹，顯得精神不俗，進門就夫妻雙雙向相爺和夫人，行三拜九叩首大禮，拜謝“父母”大恩大德。 事情至此，結局圓滿。相府里準備了八人抬的花轎兩頂，一路吹吹打打送女兒和姑爹回鄉。鄉里聞訊，早就將他們的房屋修建一新，大擺烻席，迎接相府姑爹和女兒回家。 假戲真做，因禍得福。這對夫婦倒也十分爭氣，因得天時地理人和，勤奮創業，置地造屋，幾年下來，著實有了規模樣子。 過了幾年，皇上又到鎮江，丞相又陪同皇上來賞春了。丞相向皇上講了大前年發生的故事，皇上聽得津津有味。丞相陪皇上來到女兒家，只見這個家已今非昔比，皇上和丞相都甚喜。見到皇上和丞相進門，女兒速速迎上前去跪拜，三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她如花似蜜的幸福笑容，從心里開到臉孔上?；噬弦娏舜笙?，起身相攙，口授“女兒平身”！ 皇上一聲女兒，金口把大嫂定成公主。 鄉親們也得先機，駙馬莊幾年過后就發了。 這就是駙馬莊的由來。 當年我講這個故事是有想法的。按照文革造反有理的理論邏輯，清官比貪官更壞，因為清官是維護反動統治的，起反動作用；貪官是加速反動統治崩潰的，起進步作用。文革初始，因為我參加市里大批判組，要選題寫大批判文章。我想，這怎么批呀？后看到鄧拓的文章說，道德有個繼承問題。細想覺得有理?？刹痪绵囃匾脖淮虻?。當年我講完故事，問了－句：你們覺得皇上和老丞相為人怎樣？不料贏得一片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