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參加唐去非、胡鳳星夫婦的追思會，這兩天我老想著當年悼念胡耀邦同志時有人說的一句話：雖然他離開我們，但他仍活在我們心中，活在心中便永生。這句話最能表達此時此刻我的心情。 正宇的父親唐去非，母親胡鳳星，我們相識于五十年代，六十年來，情同手足，相濡以沫，即使文革十年動亂，依然保持這種親密關系。今日來緬懷他們，想到他們與我是同齡人，卻先我而去，感到不勝痛惜。 第一次見到胡鳳星，是五十年代初在市教育工會胡銘石同志家里，她還是姑娘。當時，胡銘石同志體檢中發現周身血管出現硬化，而這個節骨眼上，他老婆卻提出要同他離婚。一個星期天上午，我去他家看望，與胡鳳星邂逅。初次見面，雖然我們話不多，但她給我留下印象：美麗，熱情，進步，善良。 她與唐去非結婚后，我們之間交往多了。始終不變的是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五六十年代，我工作在市教育局，胡老師長期所在學校歸局里管。她擔任學校黨支部書記，對她的為人及工作表現，出于唐去非這層關系，我自然特別關注。黨支部書記管人的。按照毛主席的一貫理論，教師大多屬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雖為團結、教育、改造，但實際執行的多為改造。胡老師卻認為，辦人民教育，不依靠教師，是空話。因此她尊重教師，真心與他們相交，從不算計人。我曾跟她開玩笑說，當心說你右傾。也是心想對她有所提醒。她笑笑說，我相信會有人主持公道。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年代，一位學校黨員領導干部有這種認識和表現，難能可貴。所以我不止一次跟唐去非說：你選擇胡風星，一生幸運，應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珍愛她一生。 五十年代初，我與唐去非供職于無錫市識字運動委員會。幾十年來保持手足之情，無話不談。這在我已經發至回憶錄網的回憶文章中看得出來。他為人正直，學中文的，談古論今，思想敏銳，見解獨到，一向為我嘆服。這里我再補充說一二件事情。 頭樁事，他不止一次向我說過，可謂耿耿于懷，刻骨銘心，那就是1957年在南京師范學院讀書時候，他參加學校整風反右運動。他說，一位他非常敬仰的老師，真心響應黨的號召，經一再動員，出于幫助黨整風一片好意，在鳴放中向學校黨組織提了些實在、中肯的意見，結果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他說，即使把這位老師所提意見，今天攤到桌面上來分析，從頭到尾怎么也看不出絲毫的反黨反社會主義來。他說，有理沒處說，不準說，就叫專制。唐老師擅于言辭，有想法看法，難免有所表達。他不是一犬吠影、眾犬吠聲的人。結果，卻連他自己也被搭進政治旋渦，受到極不公正、極不應該的對待，在他本人永遠看不到的檔案里，被塞進點什么，由此長期來吃著啞吧虧。他告訴我，這是文革時軍代表告訴他的。軍代表問他，要不要替你從檔案袋里把它拿掉？聽了他即正色回應道，拿不拿由組織決定。不過對我來說，倒是歷史真實。說話間，透出慷慨激昂，憤憤不平，深深打動著我。我想，這足以表明他為人的正直和純真，清澈見底。 我尊敬的知識分子，除了有知識，還得有為人處世的好人品。知識分子長期被戴上資產階級的帽子，稱為臭老九，沒完沒了進行思想改造。使許多人變得消失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語言，以領袖思想為唯一思想，把領袖的一句當一萬句?？商评蠋?，卻不是隨風倒的人，他追求和信服的就二字：真理。為了堅持真理，他寧可政治上受屈辱，卻初心不改。 追求真理，一要勇氣，二要智慧，老唐具備。記得一次他又要緊來我家，見面劈頭向我提出一個問題：階級有幾種劃分法？我說，當然按經濟來劃分，掌握生產資料所有權的是資產階級，出賣勞動力的是工人階級。他又問：世界觀能否作為劃分階級的依據？面對他這一問，我支支吾吾一時真答不上來。但是，我領會他這句話的潛臺詞，所謂世界觀，實際上就是政治上的服從，以服從與否來劃分階級。他說，對私改造完成后，為什么社會主要矛盾仍然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呢？唯一標準就是以是否“服從”了——服從的，即無產階級；不服從的，即資產階級，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知識分子會動腦筋，會思考，不盲從，所以大多數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這番話，倒并非鉆牛角尖，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每聽到他這番議論，我很驚訝，總用鄧小平的一句話勸他：團結一致向前看。而又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的勇氣和智慧。 每當他來我家，我給他泡杯茶，點支煙，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如今，他悄然離去，失去這位摯友，我特別感到凄涼和悲痛。 唐老師還常說起，文革中他不怕擔風險，對朋友一時想不通的言行，竭力保護，決不做落井下石那種為人不齒的事。他說，面對文革的極端行為，有人一時出現某種極端思想行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前因，才有后果。這許多的想不通，往往涉及偉大領袖。那是犯上作亂，會引殺身之禍。出于如此見解，他在節骨眼上保護了朋友，免遭禍害。 以上所說，點點滴滴，零零碎碎，想以此構成一個整體印象，即從唐老師和胡老師為人處世，呈現出中國知識分子正直的可貴品格。他們所走過的路，所遭遇到的事情，頗具時代性代表性，值得我們認真加以研究總結，接受他們留給我們這份珍貴的精神遺產。我讀過巴金的隨想錄，章君宜的沉思錄，以及牛棚雜憶等文字，覺得都是時代實錄。我想，我們今天對唐、胡兩位老師的追憶，同樣是時代實錄，有同樣的社會價值。不忘前師，后世之師也。 愿唐、胡老師聯祙遨游太空，且看今日中華大地，萬象更新，國泰民安，發出會心地笑。(摘自追思會發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