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學術分社出版信息網于2013年10月在“人文社科書架”上刊登了《錢樹棠文集》的出版信息，其后不久增發無錫學者叔言的評論文章。 此文后發表于《江南晚報》讀書專版。 2014-7-15又見于《揚子晚報/揚子經濟時報》的無錫城事 二泉人家 C2版。 征得叔言先生同意，特此轉載，以表達對錢先生的追思之情。 楚辭研究一大家——讀《錢樹棠文集》 《錢樹棠文集》的出版，是無錫文化界值得一書的盛舉。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10月初版的錢氏文集，至今出了兩種：《九歌析論》和《離騷四繹》，都是研究楚辭的專著，出版方在內容簡介里稱作“足以為古典文學研究界帶來新的風景，產生長遠的影響”。我讀《錢樹棠文集》，收獲頗豐，同時也感慨系之。 錢樹棠先生今年97歲了。錫邑教育界的老人都知道樹棠先生是飽學宿儒，尤于文字訓詁可謂登堂入室。這方面曾經盛傳一件軼事，說的是樹棠先生用功甚勤，臨睡念念不忘許慎的《說文解字》，興之所至，每每在肚皮上描畫大籀小篆，以至把幾條被子的夾里都磨爛了。樹棠先生是名師，無論在中學執教還是在大學開課，深受學生歡迎，教學成績斐然，然而終其粉筆生涯，職稱止于講師，原因是“述而不作”。其實，樹棠先生的篋底確有許多秘不示人的重量級的好東西。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他畢業于抗戰中內遷的武漢大學歷史系，后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四川大學文科研究所讀研究生，養成一個習慣：輒有發現即涉筆成文，手邊有什么紙就寫什么紙上，或長篇大論或片斷點滴，不拘一格，只需真知灼見便好。此種情況，就像暗箱里的明珠，塵封下的美玉，“養在深閨人未識”。直到他昔年同窗好友、唐史專家嚴耕望教授自臺灣來信，敦促他寫點什么，他才鼓起勁來，寫出《九歌析論》，署名錢誦甘（誦甘是錢氏之字），在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迄今合約期滿）。這時，他74歲了。至于《離騷四繹》定稿已年屆94歲。試想樹棠先生從翩翩年少到耄耋期頤，數十年如一日浸淫于國學之中，默默無聞而樂于含英咀華，一旦發為文章自必不同凡響，所謂驚人一鳴，大器晚成。這種在學術問題上心存敬畏、力戒浮躁的學風，于今顯得特別可貴。概而言之，《錢樹棠文集》乃厚積薄發之作，這是我的第一點感想。 感想之二，自成一家之言。楚辭研究的專著，從古至今不下千種，論文無數，形成了一門楚辭學或稱屈學。樹棠先生從楚國八百年歷史文化的積淀、《史記》《漢書》和《離騷》自身的史跡鉤沉、古沅湘流域的宗教習俗、上古民謠和《詩經》的傳統影響，即楚魂、史影、湘靈、詩統四個方面，多方位深層次地演繹《離騷》、激活屈原的做法，好像未曾經見。樹棠先生這種帶有開創性的研究路子，可說別樹一幟，卓然成家。在《九歌析論》中，他自敘“頗抉舊注之樊籬，獨申一曲之孤詣”，可見其思想解放，無陳陳相因之心。樹棠先生的學術水平，依我孤陋寡聞之見，似可入乎郭沫若、聞一多、游國恩等諸大楚辭研究名家之流，堪稱大家。人們在稱奇之余，往往會標榜錢樹棠是國學大師錢穆的親傳弟子，其實世間許多事體師自師，弟子自弟子。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韓愈這兩句話用在樹棠先生的楚辭研究上完全貼合。 感想之三，新舊治學之薈萃。樹棠先生之所以能構筑楚辭研究的一方新高，根植于他深厚的舊學根底，也得力于他與時俱進，不斷吸納化用新知。舊學論文，注重義理、考據、辭章，然而往往失之偏頗。第一個為楚辭作注的東漢校書郎王逸在詮釋地理山川草木蟲魚方面引經據典，頭頭是道，但是疏于義理，為后世詬病。到了宋代的朱熹，輯有《楚辭集注》，充分重視義理，特別是把《離騷》中香草美人等一應象喻與楚國君臣聯系起來，有的還特別挑明指實，不能不說有所進展，但負面影響也不小，從此喜好索隱、影射一路的學人活躍異常，甚至把《離騷》中時見的香草佳木蘭、椒一一對號入座為楚之佞臣令尹子蘭、司馬子椒。樹棠先生以史傳論《離騷》、以《離騷》證史傳，參以出土文物所示，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同時轉益多師，拓開視野，運用人類學、神話學、民俗學、宗教學等現代科研成果，新舊相濟，融會貫通，萃取精華，凸顯了屈原的人格國格和他的詩思詩品。學風嚴謹樸實，造就出他的一家之言。當然，所言不可能全是定論，比如《九歌》，他認為并非屈原作品，而是巫歌的雜輯，連《天問》也是巫歌，就令人不敢茍同，有待商榷。 感想之四，文質兼美之華章。樹棠先生的文字文質彬彬，清新可誦。以如此高齡，筆下如此富有朝氣和張力，令我驚異。后來，讀到《離騷四繹?詩統繹》這一章，在論及孔子進行詩教并非板著圣人面孔格言式地指點幾句的時候，樹棠先生寫道“須知一個引詩講學的人總會帶些詩人氣質和歌者韻味的”，這固然是對孔子的贊語，其實也是樹棠先生的夫子自道，這才明白所以。他這兩本書不是沒有缺點和弱處，他自己說《詩統繹》既須詮釋孔子的原意，又須穿插個人意見，所以行文顯得松散。而在論證屈原生年的章節里，筆記的原始痕跡較為明顯，看得出系統整理的力度不夠。 最后，得感謝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江南分社，他們獨具慧眼，發現了鴻儒耆宿，做了一份情深意厚的搶救性工作。據云，他們還要陸續整理出版樹棠先生的《孔子與詩經》、《紅樓夢繹》等，充實錢氏文集。好在我這篇小文是進行時的，錢樹棠其人是遠不能僅以楚辭專家概而括之的?？傊?，《錢樹棠文集》一本本相繼出版，不止是無錫文壇，也是社會科學界的一件盛事，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