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副標題為“往事拾遺”。作者李傳德，系當年中文科教師。師專撤編后，長期在無錫電大中文專業任教，并成為國內知名的根雕藝術家) 一 喜進師專 1957年的暑假，是我永遠難忘的暑假，是我告別大學生活走向社會的人生轉折點。但剛踏上社會第一步就產生失落感。因在南師大讀書時，我作為全班的“寵兒”，學生科研活動帶頭人，又以文才口才著稱，自視很高，本以為可分配到科研、新聞或高校去工作，想不到分到無錫，被派到地處市郊，當時較為荒涼的市五中。我情緒低迷，心中悶悶不樂，持續一年多，幾乎整天埋頭圖書館。只有走進課堂，用狂熱表演式上課贏來學生陣陣掌聲才獲得心靈的解脫。 想不到一次在課堂上講得忘乎所以，被下課鈴驚醒，才發現教導主任坐在后排聽課，突地走來主動握手：“李老師上得確實精彩，恭喜你！”喜從何來？我一下子被蒙呆了，很快被請到校長室黨支部去談話。和藹可親的書記對我揭開謎底：“你給省教育廳的愿為高教事業作貢獻的報告已批下來，經省市有關領導研究，無錫即將辦一所高等師專，決定選派一批中學優秀教師，去省高等學校師資培訓班培訓，恭喜你被選中了……”，要我立即停下課，辦移交，趕緊去省內報到。 突然降臨的喜事！我興奮激動得兩夜睡不好覺，憧憬即將到師專上課的美好明天。 高師語文培訓班就附設在母校南師大，我又與其他城市調來的老同學歡聚一堂。因為師資不夠，自己還被任聘為教學輔導員。我懷著對黨和祖國感恩的心情，不負使命的責任感，投入緊張地邊學習邊輔導邊寫作的培訓活動中。終以優異成績結業，后與江振華老師一道分配到新辦的無錫師專中文科工作，真是興高采烈。 二 初登講壇 我在南師大學習期間，曾先后擔任現代文學、大學概論的課代表，很受朱彤、吳澗公的器重，對這兩門課非常愛好，原想到師專教文學課。不曾想校領導力勸我上60屆漢語課，并告知我該班學生對前任教師教學不滿。未上課先膽怯，于是排除一切干憂，抓緊搜集資料、鉆研教材，設計教案和板書計劃，大膽把以前注入式教法轉為啟發式討論式。幾堂課實踐下來，學生學習積極性被激發，課堂氣氛異?；钴S，我也信心大增。有一次為了加強教學深度，我有意選擇一特長特繁的多重復句寫在黑板上，發動大家開動腦筋，上臺來劃分多重復句的類型和各分句之間層次關系。更想考考學生，卻“將”住了自己。同學紛紛上臺劃各分句，不同的層次關系，爭持不下。接著目光帶著問號齊刷刷射在我身上，等我解答。我一時被紛爭弄得暈頭轉向，拿粉筆的手臂僵持在黑板上。課堂上一時鴉雀無聲，同學們相互交換著詫異的眼神。好在我備課充足，立時從慌亂中冷靜下來，從語義、邏輯和語法標點諸方面先對各種意見作條分縷析，最后靈光一閃，當機立斷正確劃出多重復句各分句的層次關系，從而判斷多重復句的類型。沉默的課堂立時恢復了生氣，同學們一致口服心服地贊許點頭。在后來的教學評議會上，唐教務、包耀法等老師，都給予充分肯定，我的心情化憂為喜。 三 艱苦奮進 此后兩年，我改教61、62兩屆文學概論、現代文學和寫作指導三門文學課。如愿以償。干勁倍增。為了提高教學質量，我對自己提出嚴格要求，上課要舍棄中學語文教法，要取大學講演法，抓住重點難點，力求有一定學術深度和生動感染性，輔以印發講義，讓學生自學討論，發展學生獨立閱讀、分析和寫作能力。為此我將教學與科研結合，加緊編寫講義，幾乎每天熬夜到深夜一二點鐘，工作可謂“拼命三郎”。 功夫不負有心人，提高了自己也提高了學生。特別為62屆講析魯迅的《阿Q正傳》，同學們齊說把阿Q講活了，把難懂的阿Q精神講透了。幾十年后學生還記憶猶新，周惠慶、沈洪泉、顧蓮潔、盛美華等還憶起當年聽課，課后持《阿Q正傳》評論作業來我宿舍探討請教的情景。我因下過苦功，后來在機大、江大、華師大班志立學院等處多次開講《阿Q正傳》這門課，竟被慕名前來聽課的小梁等一批學員譽為“名師名課”。由《魯迅》講議各章改寫成的《“傷逝”新探》等重要論文，也陸續在各大學學報發表。 通過《瞿秋白》專章的教學，我被集革命家與文學家于一身的瞿秋白所感動，懷著敬仰之心，根據他在《餓鄉紀程》等著作中所提供的線索，利用節假日遍訪錫、滬、常三地烈士的親友，還找到薦介瞿秋白到無錫江溪橋小學教書的表哥秦耐銘同志，結成忘年交，從他那兒獲得頗為珍貴的秋白母親的遺書。在廣訖獲取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撰寫成《瞿秋白青少年事跡考查記》，并連同合作者張純祖所拍采訪照片，先后寄給上海瞿秋白研究專家和在北京全國總工會任職的秋白夫人楊之華，得到他們非常寶貴的支持。這次結合教學開展的科研活動成果很大，不但豐富了教學內容，還將所征集珍貴資料捐贈常州瞿秋白博物館。文革后中共中央組織部還率領由丁景唐、王秩石等專家組成的《瞿秋白專家組》特地來錫與我會見，給予表揚。 教學、科研和寫作三豐收。這是師專為我初攀事業高峰所搭的堅實階梯，讓我邁出人生一大步，我怎能不感激她。 四 如沐春風 師專校園像一個由校領導、員工和師生組成的大家庭，物資條件雖顯艱苦，但人際環境卻異常和諧，大家緊密團結攜手奮進。 實際負責日常工作的薛校長兼潔奉公，沙路書記平易近人，對待師生員工象父母兄長一樣關愛。我因上下樓行動不便，特將我安排住在食堂隔壁的單間，但獨居并不孤獨，每天早餐，薛校長經過我寢室，常在第一時間告知我當天國內外要聞，還常在第一時告知我在《無錫日報》上新發表的詩文，使我很受鼓舞。我兼任教工團支書工作，沙書記經常找我指導工作，還常派教工支部的青年教師來關心我的生活。年輕活躍的人事科李錚科長，有時還特邀我去部隊家中玩玩，品嘗飩餛。她是部隊首長的夫人。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她這小小的招待，特讓人感到溫暖。 1960年暑假后，隨著師專規模擴大，青年教師大批涌進，團支部工作日漸繁重，我投入了不少精力。經常和宣傳委員小潘、組織委員小鮑聚在我室內研究如何開展豐富多彩活動問題。我一時成了活動的積極分子，特別是開展聯歡活動的推手。記得一次是我和胡治華、張純祖、許墨林四人聯手，集體朗誦《毛主席詩詞》節目，登場表演時，激情四溢，誦聲高亢激昂，震撼校園廣場，受到師生熱烈贊揚，我還被姚錄等教師譽為“金嗓子”。有一次還推出新花樣，我提供出一個獨幕劇劇本，推張純祖、許墨林、鮑福美聯袂主演。許墨林特別賣力，像模像樣繪制彩色海報張貼在校門口，上面標上“青春話劇團隆重上演”，還像煞有介事，署上“導演李傳德”等，吸引同學樣圍觀。晚上在部隊大會堂舞臺演出，隨著劇情開展，幾位主角陸續登臺，全場沸騰，各班學生興奮異常，忍不住呼喊著辨認出的教師的名字，氣氛熱烈，師生員工都沉浸在無比歡樂之中，因為積極投身青年工作，是年我被評為“無錫市社會主義建設青年積極分子”。 師專中文科青年教師，與學生年齡相差無多，僅在五歲上下，關系如兄弟姐妹。先后兩位班主任楊兆昆、包耀法老師經常深入宿舍與學生打成一片。我對學生的態度是上課嚴肅下課隨和，師生相處平等融合，平時經常來我處求教的61屆學生有高繼森、張祖藩、于美賢、胡靜霞、賀錦繡和宋粵錚。62屆同學更年輕好學，來得更勤。這屆同學半數來自錫師和洛師，素質好，人才濟濟，印象較深的有：干練有才的沈泉洪、韋明秋、呂大中，足智多謀的薛煜明、夏保中、陸鶴興，多才多藝的夏剛草、羊迎紅、惠仲聽，笑容可掬的顧秀蓮、盛美華、徐清亞、丁元秀，還有沉穩有禮的陳玉英、唐禮文、王秀媞、何志超……雖然個性特長各有不同，但都是頭腦聰穎、潛能頗高、出類拔萃的師專優秀生。 我不僅無私無悔向學生傳授知識，也常不恥下問，向“學生專家”學習，如60屆的美術天才劉觀慶，他常向我傳播書畫經驗，61屆的女同學耐心教我學習簡譜。 工友對我也很友善，特別是相鄰食堂的男女廚工，對我相當關照。我是教師中唯一不用學校統一發的搪瓷盆餐具，而獨持青花寬邊陶瓷大碗盛飯的人，最希奇我這只“古董寶貝”。如有時食堂窗口未見熟悉的“寶貝”，便主動為我留飯。每當我從遠在湖濱的新教學大樓里連上四節課，拖著疲憊而饑餓的身體回到宿舍躺倒床上，稍事休息，正待拿起青花大碗，廚工已聞風而至，把預留飯菜倒滿我碗中。在我狼吞虎咽進食時，便咀嚼出濃濃人情味。 和諧的環境，和諧的人際關系，身處師專，如沐春風，倍感身心舒暢，內心時時在說：師專是個好地方，我真的愛你。 五 揮淚告別 1962年，喜訊又連翩而至。師專發展也帶來個人新發展，學校決定派我到楊州師院中文系再去進修，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在與書記校長交談中，我深刻反省自己常因沖動和浮躁給工作生活帶來的種種失誤，但未想到不僅未受批評，反而得到安慰，要我吸取教訓，為了師專事業和興旺發達，要更加振作精神，嚴以律己，務必珍惜進修時期，將正規師院中文系辦學的經驗，教學的成果，學得好用得上。學成回報學?！浦魅闻吮Т孢€向我交待了進修的具體任務，最后還笑說，學校領導再一次培養你，好好創造條件，將來辦成師院，你有條件可以申報成為副教授……領導和同事們的深切關懷和殷切期望，使我倍感重任在肩，展望美好前景大有可為。 我到揚師院，在詳細了解中文系辦學概況、課程設置、圖書設備條件后，就緊張地投入業務進修。一是跟當時正名聲大振的講師曾華鵬隨堂聽課，進修當代文學；二是跟魯迅研究學者章石承老先生聽《野草》研究講座；三是跟國學造詣頗高的系副主任譚佛雛進修《毛主席詩詞研究》。揚師學術室氣很濃，大力倡導師生著書立說，我也參加了魯迅《野草》研究和《瞿秋白傳》編寫活動……。 為了不負師專領導重托，不辱使命，一年進修就是一年戰斗。在這珍貴的一年中，我的思想和業務水平得到極大提高，積累了三大本學習筆記和心得，索取、采購到厚厚幾十本珍貴圖書資料，完成了《“過客”藝術論》長篇論文和多篇名家名作評論，其中《瞿秋白考查記》部分文字，被當時視為最高權威刊物的《文學研究》和《文火哲》雜志錄用，三篇詩文在《新華日報》等報刊發表。揚師中文系從領導到教師，此后對我這個并不起眼的外來進修教師刮目相看。進修臨終，我將定稿的《“過客”藝術論》作為進修結業論文，送交指導老師章石承、曾華鵬二位審閱，他們竟認為：“是眾多《野草》評論中一篇少有的杰作，甚至表示其見解之新，論述之精，語言之美，很值得學習，達到發表水平?！蔽以趹M愧之余，又感到不負重望的欣慰。 在離揚之前，雖然不斷從其他師專進修教師口中傳來關于“省內師專即將停辦”的消息，我一概置若罔聞，堅信“我們的師專正欣欣向榮絕不會倒閉，仍繼續做著各種關于學校發達的美夢。 在炎炎夏日，指導教師曾華鵬目送我帶著整箱資料滿載而去。返錫當日，我懷著復雜而急切的心情奔回原來生氣勃勃的紅樓校園，滿目呈現的卻是人去樓空一派寂寞景象，原本是興奮的我如遭當頭一棒，火熱的心驟然冰涼。 幾天后，我草草收拾行李，捆好揚師帶回的資料大箱，找回寢室里剩下的那只纂刻著“師專情結”的古董大碗，帶著深深的遺憾和如絞的心痛，在紅樓與夕陽一同下沉的黃昏，黯然與美麗的梅園揮淚告別。 六 師生情誼 地久天長 人間最寶貴的感情，莫過于三種：在家庭中，是親情——骨肉之情，在部隊中，是戰友之情——生死之情，在學校中，是師生之情，這是天地間最神圣、最純潔因而也最永恒的情誼。短短幾年師專生涯，我獲得了享用不盡的師生濃情。 先說60屆師專畢業生，胡治華百煉成鋼，擔起了無錫教育學院副院長的重任，到老年自身患了重病，還關心我的事業、我的藝術、我的健康；許墨林奮力拼搏而成為市文藝界的翹秀，無論任市文聯雜志主編抑或秘書長，總是不斷為我提供教學和創作用的寶貴資料；劉觀慶從南大回到無錫輕院任教，不忘送給我兩幅山水畫，還薦介我與著名詩人嚴辰、小說家逯斐認識，并成為好友；楊洪慶在教育局宣傳科任科員期間，特地邀我參加《雷鋒大合唱》節目籌備組，請我一人包攬合唱詞、對唱詞、獨唱詞的詞作者，并和我一起坐鎮師專誕生地——錫師，看排練討論修改，后在市體育館由朱正指揮的百人大合唱取得轟動性效應，又一次見證師專師生合作的成果。 61屆的賀錦秀和她的丈夫，口口聲聲稱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并委托我夫婦做他們在無錫求學的女兒的監護人。我們接受他們的委托并信守承諾，兩家兩代人象親戚一樣交往，傳為師生情誼的一段佳話。 62屆的夏剛草因病肄業后堅持從事文藝創作，后又投身文物考古研究，成為市文化界一名專家，我曾聘他到我為市里創辦的工人文學創作班任教。他也處處不忘尊師重文，特地為我寫的《趣味甲骨文》題詞，大力支持出版發行。擔任梅村中學校長，又以身作則并以嚴于管理出名的沈泉洪，心不忘對師長的關愛，居然在幾十年后四處打聽終于尋見到我，重溫情誼。 時間飛逝，五十年春秋倏忽飄過。在師專時的我，正值風華正茂，到了2011年，早已年過古稀，師專突然撤編的往事已不堪回首，但在心中根深蒂固的師專情結卻剪不斷理還亂，有時觸景生情，腦中還?，F“師專復活”美夢。 喜出望外??！“此恨綿綿無盡期”的美夢終于成真了！ 接連兩年，在師專1962屆畢業生韋明秋、顧蓮潔、沈泉洪、周惠慶等精心策劃組織下，“紀念畢業五十大慶追憶母校感恩母校，重敘舊情”為宗旨，四處奔走呼號，緊鑼密鼓籌備，終于奇跡般集合全班同窗，并約請60、61屆師生和我這個年歲稍長的老師，前后三次歡聚一堂，圓了等待半個世紀的師專團圓夢。一個個春風的笑臉上，從共同舉起祝福健康快樂的酒杯里，從熱情如火、激情四溢的發言和朗誦聲中，我強烈地感受到：師專的靈魂尚在，師專的精神尚在，師專的情結永在，無錫師專永遠活在師專人心中。 當天，我乘興回家翻出那只珍藏數十年的纂刻著師專情結的古董寶貝——青花大碗，凝神結思，心潮起伏，往日師專的人事景物，又歷歷浮現眼前，我趕忙握筆拾遺，片片斷斷，散記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