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行商，常做的生意是棉紗布料，所以呆在蘇州無錫的時間長，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這次老祖母八十大壽，他是特地趕回來的。 我和父親接觸不多，見他有點怕，因為他經常訓斥我。吃飯手不扶住碗啦，米粒掉地上啦，吃飯嘴“咂巴咂巴”響啦，夾菜筷子胡亂翻啦……似乎他樣樣都看不順眼。 我常躲著父親。他一回來我就悄悄問母親：“爺什么時候走？”父親聽了，滿臉不高興。 其實，父親是很心疼我的。他從江南給我帶回來的玩具，即使拿到今天，也不過時。 一輛小型三輪腳踏車，夠時髦吧？這小車子讓我和小伙伴們玩了兩三年，帶來的歡樂說不盡。還有一艘巴掌大的鐵皮小輪船，里面點盞燈，不一會兒，熱氣從船尾冒出來，小船“嘟嘟嘟”地向前開。這艘小船，不僅給我帶來歡樂，還差點把我的小伙伴陳寶德帶進機械師的行列，因為他喜歡搗鼓這些小玩意兒。 最難忘的是，父親每次回來，都要帶幾大包書：《開明少年》、《模范作文》、《苦兒努力記》…… 這些書與雜志，把我引進文學殿堂。也正是父親的精明干練，判斷出時局的變化，預感到做生意將愈來愈艱難，生意人也會像地主富農一樣，難以生存。他果斷地放棄家鄉的田產，決定舉家南遷，到上海、蘇州、無錫尋找落腳點，把我帶進一個新的世界。這些都是后話。 每當我想起這些，心頭就有股說不出的哀傷。常言道：母愛深似海，父愛重如山。對重如泰山的父愛，我更有一層內疚感。因為，我欠父親半盆洗腳水，一直沒有盡孝心。 說來有點好笑。我到八九歲時，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晚上洗腳，都是母親幫著洗，洗完進被窩，母親去倒洗腳水。父親看不慣，嚴厲訓斥我：“今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依賴別人。洗腳自己洗，洗腳水自己倒！” 這天晚上，我正洗腳，父親往腳盆里加了點水，搬張矮凳坐下，和我一起洗腳。他先洗完，坐到床上算賬去了。 我洗完腳，端著一盆洗腳水走到門外，倒了一半，又端回來放在原地，一本正經地對父親說：“爺，你說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依賴別人。洗腳水一人一半，這半盆你自己倒?！?父親也許埋頭算賬，沒理我。那半盆洗腳水，我沒再過問，恐怕是母親去倒了。 那是我年幼無知，但對“半”字的理解，倒是挺準確。一人一半這個理兒沒弄錯。 古代的“半”字是個會意字。上面是“八”字，下面是“?！弊??！鞍恕弊质怯蓛蓷l相背分開的曲線構成的，它的本義是分開的意思。下面是“?！弊?，就是說，要把牛從當中分開，各為一半。 遠古時代，牛是家庭的主要財產，若要平均分配，只有將牛從當中分開。再說，當時沒有貨幣，人們的商品交易，都是以物換物。除了農產品，牛羊是主要交換品。羊體積小，可單只交換。而牛的體積大，只有化整為零，分成幾塊作交換，所以才有將牛分成兩半的意思，才產生了這個“半”字。 我小小年紀，也懂得跟父親分庭抗禮，責任分擔，而全然忘了父親那雙腳，成年累月在外面奔波，才有了我安逸的生活和那么多玩具、圖書?，F在談起這樣的事，只能算笑話一場，寫篇兒童故事自娛自樂。 當今人們提倡孝道，公益電視廣告有段感人的情節：一個小男孩受到母親的影響，為母親端來洗腳水。每當我看到這個鏡頭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兒時那半盆洗腳水。 老父親早已駕鶴西去。如若真有來世，我愿天天與老父親共一只盆洗腳，我要搶著倒洗腳水，把他那半盆一并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