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8 月，日軍宣布投降，蘇北就成了解放區。后來幾年中，新四軍跟國民黨的部隊打過幾仗，直到1947 年底，這兒的局勢才基本穩定，有些地方已開始搞土地改革，斗爭地主了。 我還有個同桌叫潘家富，是個長得圓滾滾、胖呼呼、白凈凈的小胖子。圓臉細眼睛，笑起來兩邊露出小酒窩，兩眼瞇成一條縫，吳先生很喜歡他，常拿他開玩笑。 自從寫大字那天，有個村干部來過之后，吳先生就變得心事重重，悶悶不樂。這天常先生來，兩人喝茶談心。不知好歹的潘家富，說是口渴了，要喝茶。也不管吳先生同意不同意，他端起茶壺對著嘴子“咕篤咕篤”猛喝幾大口，伸出袖子抹抹嘴，又說要尿尿，拎著褲子奔出去了。吳先生搖搖頭，苦笑著對常先生說：“這是潘家的命根子?！恕掷镉刑镉兴钟忻?，只怕潘大爺家風水不再，不長啰……” 過了沒幾天，盧溝舍也開始搞土改，拆房子、斗地主。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潘家富。好像他喝飽了茶，拎著褲子，急匆匆地奔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潘家，在當地是首富。潘大爺為人厚道，對家里長工不薄，加上佃戶們護著，他被抓起來關了幾天，就悄悄放了，后來就不知去向，但他家十幾間瓦房被拆得精光，只剩下磚頭瓦片和一堆柱子屋梁……拆完潘家的瓦房，另外幾戶地主的房子也要拆了。村子里煙塵抖亂，人心惶惶。 這天，吳先生從常先生那兒回來，一進村就對村干部大聲嚷嚷：“不能拆，房子拆不得！”這些村干部，雖說大權在握，沒人敢碰他們，但他們都是吳先生的學生，吳先生的話，他們不敢不聽。 吳先生說，常先生那個鄉，把地主家的房子“折賣”給群眾，也就是把房子折合成錢，按錢的多少，或者分房子，或者把房子賣了，然后按賣房所得，分錢給農民。如若把房子拆了，只剩下一些磚頭瓦片和舊木料，那能值幾個錢？ 村干部們說：“上級規定是拆房子，沒說折價賣房子?！眳窍壬f：“同一個縣兩個鄉，政府的政策難道兩個樣？你們肯定把‘折’字當成‘拆’字啦。就多那一點，害死人哪！” 果然，第二天縣里風風火火下來一批人，制止拆房子。據說是區政府一位干部，把上級文件中規定的對地主房屋“折賣”錯寫成了“拆賣”，造成了很大損失。 古代的“拆”字是個形聲兼會意字。提手旁是形符，表示跟手的動作有關。右邊的“斥”字是聲符，讀chì，有分離的意思。兩個字形合在一起，表示把合在一起的東西分離開，這就是拆除、拆毀、拆散。 古代的“折”字是個會意字?！敖铩弊直硎靖^，指用斧頭砍斷草木。本義是斷、弄斷。如骨折、對折、打折、折斷、轉折等等。 依我看，如果土改中確有折價賣屋的政策，恐怕也不應該寫成“折賣”。理應是“折變”才準確，這有“變賣”的意味，“折變家產”嘛。再說，詞典中我只見過“拆賣”，而不曾見過“折賣”的。 當然啰，“拆賣”也并無不妥。拆開零賣難道錯了嗎？只是有點兒不合算罷了。 歷史舊賬，用不著我操心了。我牽腸掛肚的是潘家富那小豬崽子，他那喝了幾口茶，拎著褲子，急匆匆奔出門去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我想問：兄弟，你今在何方？生活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