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印象中，從前的私塾是個古板落后，只會死記硬背，只讀四書五經，只能摧殘幼兒心靈的可怕的地方。其實并非如此，起碼我所讀過的私塾，曾是我童年的樂園。 到了冬天，大雪過后，地上白茫茫一片。堂屋里陰冷，吳先生就讓我們搬著凳子，到后院墻角背風的地方曬太陽。他搬張藤椅，坐在一旁喝茶，讓我們背背唐詩，堆堆雪人。他還把家里用竹篾miè 編的斗笠和篩子給我們捉麻雀玩。 我們用小木棍撐著斗笠和篩子，下面撒點米，再用草繩扣住木棍，人躲在墻背后，有麻雀跳進去，一拉繩，能捉住好幾只，然后雙手合掌，抱在手心里，暖和和的，焐焐wù 手。 吳先生交友眾多，有好多同行朋友，常到他這兒喝茶聊天。其中有位高個子、穿長袍的常先生，也是教私塾的，跟他交情最深，來的次數最多。 這天，常先生又來了。他倆喝著茶，看著雪地上一蹦一跳的小麻雀議論開了。 我不敢捉麻雀，外婆和老祖母都信佛，她們主張不殺生，不許捉活物。我就坐在吳先生旁邊，看著小伙伴們玩。 我聽到吳先生說：“常兄，你看這麻雀怪呀，一蹦一跳的，只會往前跳，從沒有往后退的?！?常先生答道：“看來，所有的鳥兒都一樣，只進不退，難怪古人造的‘進’字，當中要用‘隹’字。學問大呀，我們的祖宗了不起呀！” 常先生越說越激動，站起來走了一圈，又坐下說：“我今日來，就是要向你請教，鳥字上有一點，那真是畫龍點睛，而烏鴉的‘烏’字看上去有眼無珠，是什么道理？” 吳先生拍拍椅子扶手，謙虛地說：“說什么請教哪，研究學問是一輩子的事啊，今日我重讀《說文解字》，方知‘鳥’字是象形字，頭上那一點，表示眼珠子。而烏鴉的‘烏’字，頭上沒一點，因為烏鴉全身羽毛是黑色的，與眼珠子的黑點子混為一種顏色，所以只見眼白不見黑眼珠子。正因如此，古人造的‘烏’字才有眼無珠，這就稱之為烏鴉、烏黑、烏魚?！?常先生贊嘆道：“有道理！有道理！今日我踏雪而來，滿載而歸！” 吳先生聽了 ，十分羞愧地說：“我寫的錯字，用的錯字也不少。喏，這孩子——”吳先生指指我說：“這孩子的大名就是我起的，按他的生辰八字，說他五行中火旺缺水，我給他找了個‘煦’字。原以為‘煦’字那下面是四點水，后來才弄明白，那下面四點不是水而是火字，也表示鳥的爪子，所以鳥下有四點。你今日來講‘鳥’字，我才想到‘煦’字，等他父親回來，得向他說明實情呢……” 吳先生和常先生，他們忘了賞雪，也忘了看孩子們捉鳥兒，他們在探討眼前鳥兒的“鳥”字，從頭到腳都談到了。我當時是不可能理解這些深奧的學問的。如今我記下的，只是把他們當時的談話，演繹成一段場景而已。 時隔六十多年，當我有興趣研究漢字時，這才恍然大悟，當年兩位老先生探討的學問，是多么深奧有趣啊。 古代的“進”字是個會意字。上部是個“隹”字，讀zhuī，指短尾巴鳥，不能寫成“佳”jiā?！凹选弊峙赃吺莾蓚€“土”字，讀ɡuī，表示寶貴的玉石，加人旁就是美好的“佳品、佳人”了?！蚌俊边@短尾巴鳥就是麻雀之類的小鳥，因為它們只會跳躍前進，所以加上走之底，就有鳥兒向上飛的樣子，這就成了繁體字“進”，本義指往前或往上走，這就是前進、躍進、進化、進行、進來、進出…… 你只要看看鳥兒在地上向前跳躍，便會對“進”字心領神會了。 如今兩位老先生都已作古，他們任教時的職級，恐怕只抵得上今日幼兒園大班老師。但他們的道德文章，卻顯示出一種高山仰止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