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7-04-04 上午 /閱讀:813 /評論:4
每到清明時節,總會自然想起一個個逝去的故人,發思古之幽情。今又至清明,我突地反躬自問:我寫過不少離世而去的故交知己旳回憶或紀念文字,怎么就沒有寫寫振華姐呢?是嘸啥寫嗎?顯然不是,我們六十多年姐弟相處的故事比比皆是,俯拾即得。哪是為什么呢?思來想去,歸因于我怕想她怕寫她,因為不少事情想起來太叫人揪心神傷,故而遲遲不愿意細想而動筆。但今又想起,再不寫就覺得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了。 振華姐大我十四歲。有人問我:你兩歲死娘三歲死爹,是誰把你拉扯大的?靣對這一問,我會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是我的振華姐??珊敛豢鋸埖卣f,我走過的人生道路,有很大成分,是與她像慈母般地傾注了大量心血分不開的。簡單說,沒有她,難有我,更難有我的今天。 這要從我失去父母后我那段家史說起。父母雙亡,家產自然落到兄嫂手里。兄長姚明震,長我十六歲。他畢業于無錫社教學院,自幼在祖母及父母親濃烈的寵愛中長大成人,養成手不肯提籃、肩不愿挑擔、好吃懶做的公子哥兒的壞習慣。其時的祖傳家產,正常情況下,維持一家五口人的生計,綽綽有余,可以過得像模像樣??箲饡r期,姚明震在當地算得上社會名流。他當過新四軍委任的延陵鎮鎮長;在日偽軍占領延陵后,跟著新四軍一起撤出,參加革命隊伍。終因他好吃懶做的稟性難除,適應不了革命隊伍里的艱苦生活,從而離隊回家。從此他意志消沉,精神頹廢,不務正業。延陵淪陷后,汪偽統治下年月里,販毒猖獗,他染上毒癮而不能自拔。毒品天天必吸,得耗費巨資,錢從哪里來?他無正當職業來源,只有靠出賣房屋田地。賣也不是一時賣得了的,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借高利貸,利滾利。放高利貸者,不是販毒的汪偽人員,就是地痞流氓惡勢力。眼看他這樣揮霍無度下去,不要多時就會傾家蕩產。振華姐當然不答應,因為祖傳田地房產不全是他姚明震的,理應其中有我這個老弟的一半。振華姐出面阻止,聲明收買我家田房,沒有我弟簽名同意,不可作數。振華姐為此屢遭姚明震毒打,但她就是倔強不從。 萬般無奈之下,姚明震只得答應振華姐,在我十歲時,開祠堂門由族長出面主持,我們兄弟分家。到分家時,祖傳田地房產差不多已經給他賣掉過半。分到我名下的,僅十畝田,街上的二進六間住房,算為我保住了日后讀書、生活來源之基本必需。其時,振華姐已出嫁到丹陽城里。所有分家手續,所需費用,均由振華姐一手承擔。這二進六間房屋,至今保留在老家延陵東街上,成為我在老家根基的標志物。 父母亡故后的七八年里,一直由振華姐帶著我,照料我的生活;日本鬼子來掃蕩,帶著我逃難。我一直跟著她在一張床上睡。她出嫁后,我跟兄嫂過的那兩年,振華姐每年都從城里到延陵來看我幾趟。來時總要帶些糕點之類,分送給我的老師,請求他們對我多加教育。當聽到老師反映我學習努力,成績還算不錯時,她對我說的一句話總是“你要為姚家門上爭氣”。 可見她對姚家的一片冰心。 我先讀私塾,后讀小學,十四虛歲小學畢業。隨后到丹陽城里,跟姐夫姐姐一起生活,在那里讀了兩年初中補習班。一九四六年二月,我虛歲十六,由姐夫秦英西介紹,到無錫北大街上的日新綢布莊學徒。 記得我離開丹陽的隔夜,振華姐兩眼噙滿淚水,動情地對我說:“我可以為你做的都做了。今后的路要你自己去走。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有志氣,為姚家爭口氣!” 真的,從那以后,包括我解放后參加革命工作,我求學上進,我結婚生子,在人生道路上全由我自己作主,自己決策、自己打拚了?;叵胛乙簧哌^的那段路,在要緊的步子上,在各種政治運動的風云變幻中,想問題,做決定,雖然說不上爭氣不爭氣,但把堅守不做叫人瞧不起的事,作為我一生為人處事的底線,不讓振華姐失望,這一點我是做到了的。 看到我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常掛在這位姑奶奶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家有希望?!?振華姐是十分要強的人。五十年代后期,姐夫失業后在當地居委會工作,一度經濟拮據,生活艱難。振華姐毅然決然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到無錫學校里當校工。我常聽到反映,她為人正派,做事勤快、肯吃苦、樂于助人。先后任職于糧食學校,機關幼兒園,元件五廠等單位,上上下下對她都給出好評。 跟她在無錫讀書的兒子,初中畢業后仍回丹陽就業,陪伴父親生活,結婚生子。文革后,振華姐退休回到丹陽和老伴一起生活。 我全家文革中被下放回老家,那時振華姐還未退休,她下班就來我家幫助料理收拾。她牽掛我們一家人日后的生活,因為在那變化莫測的年代,一切都難于預料。 振華姐的老年生活不甚理想,甚至有點悲凄。七十年代末,我全家回到無錫,振華姐退休回丹陽。不久她的老伴去世。雖有兒子兒媳,孫男孫女,但因婆媳不和,她獨自一人生活。生活來源有固定退休金,逢年過節,我兩個兒子對曾帶過他們的伯娘娘也有所接濟。因此,維持基本生活,她經濟上一無問題。但是,年老多病,無人照料。一生勤儉節約的她,又不肯請人服侍,一度陷于生活不能自理的困境。我雖隔三岔五去電話問個平安,也起不到實際作用。一次,接到她的鄰居電話報信,說振華姐倒痰盂跌倒在天井里,認為她再也無法獨自一人生活了。聞訊我趕到丹陽,經與她的當廠長的外甥小丁商議,讓她住進丹陽棉紡廠辦的養老院,因外甥媳婦工作在該廠。外甥和外甥媳婦為人厚道,有教養,他們時常去看她,給她帶些好吃的,對舅奶奶盡了不少孝道。逢年過節,我家人前去探訪,陪她講講話,到外面飯店吃頓飯,使她覺得在養老院群體中面子上增光添彩。養老院與我常有電話聯系。她最后幾年的老年生活可算有了著落。 2007年3月19日,振華姐走完了最后人生。享年89歲。 當日上午接到養老院打來她病危的電話通知,我和老伴霹靂火發乘火車趕到丹陽她所在的養老院,圍在她搶救病床前,經醫生半天的傾力搶救,終因回天無術,看著她咽下最后一口氣,撒手人寰?;鸹翘?,我一家老少前去為她送行。 往事并不如煙。每當想起走過的那段路,我總不無感慨地認為,人的命運,無論大環境或小環境,大半是天定的,個人意志雖不能說一無作為,但多數情況下,是犟不穿的,人勝不了天的?!坝幸庠曰ɑú话l,無意插柳柳成蔭”——時勢所為也。無怪呂蒙正,從夜宿破窯,冬日御寒,費盡爐中之火,夏日求瓜,失手落于橋下的窮困賤境中,走到“恭手于一人之下,立職于萬人之上” ,官至宰相后,會心發出“ 此乃時也、命也、運也”的感嘆。 現在可以吿慰振華姐的,是她對出生的姚家門第的一生所思所盼,如今在一定程度上可說得過去了。她從姑娘時起就傾注大量心血的老弟,從失去父母后“光屁股雞一個”,如今四世同堂,人人各有千秋。振華姐如在天有靈,相信她見之一定會露出由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