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舅舅用獨輪車，把我和母親送回建湖蔣營鎮。老家的店鋪和祖屋都已被戰火燒毀，我和母親只好住到離街不遠的小村盧溝舍。這兒有親戚。最重要的是村上的私塾在當地很有名。 教私塾的吳先生，身材高大，胖得有兩個下巴。他的眼睛圓鼓鼓的，一對耳垂掛下來好像叮里當啷地響。他兒女在上海開店，喊他去享福，他不去，要在家教私塾當孩子王。 私塾就在吳先生家堂屋里，六張小方桌，十五六個學生。吳先生坐太師椅，前面一張寬大的紅木書桌，桌上放著茶壺、筆筒、硯臺、字典。一塊白漆漆得能當鏡子的水板，用來寫字的。還有一把竹尺，用來打人的。 第一天上課，吳先生自我介紹：“我姓吳，口天吳?！闭f著，他張開大嘴巴——一直張著，一邊從茶壺里倒點水在硯臺上，磨墨后提筆在水板上寫個“口”字。然后讓大家跟他唱：“四四方方一個口，吃飯喝茶帶唱歌。吵嘴罵人氣呼呼，哭哭啼啼到門口?！?吳先生又把我和一位高個子同學喊到前面，讓我們身子后仰，互相支撐著，形成“人”字形，說：“他是一撇，你是一捺?！闭f著拍拍我屁股，轉身在水板上寫了個“人”字，又指著一捺末了那厚重的部分說：“這是他的屁股，厚實實的?！倍旱么蠹叶夹α?。 講完了“人”字，吳先生站起來，岔開兩腿，伸直手臂說：“一人為大——這就是‘大’字！”說罷在水板上寫了個“大”字，領著大家唱：“一人為大，大大大，大哥大姐和大媽，大頭大眼大耳朵，還有一張大嘴巴?！蓖瑢W們互相看著，大聲唱著，大聲笑著，簡直鬧翻了天。 吳先生講完，坐下喝茶，吳師母開門進來，為他倒點熱水，還默契地帶把菜刀放桌上。我們一窩蜂地奔出門到茅房小便，順便你追我打地瘋一陣，趕緊回到課桌上。 吳先生從“人、大、手、刀、尺”講起，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析，讓我們聽得入迷。他似乎把我們當成了東漢《說文解字》作者許慎的研究生。在水板上寫了個古代的“手”字，又伸出五個手指：“記住，這就是手！” 又舉起桌上的切菜刀，指指“刀”字那一撇說：“這就是刀，這個地方鋒利，摸不得！”講到“尺”字，他隨手用“尺”在自己的手腕到臂彎的地方量了量說：“等你們長大了，從手掌根到胳膊彎這兒就是一尺……” 就這樣，這位五六十歲的吳先生，教我們這些五六歲的娃娃識字了。他就是我的啟蒙恩師。 我是在私塾即將消失的時候上的私塾，吳先生屬末代私塾先生了。我雖被吳先生用尺打過手心，用腳踢過屁股，但在心靈上卻沒有留下傷疤。我從吳先生身上學到了教學的技巧。在我十多年的教師生涯中，一直以講課生動活潑著稱，廣受學生歡迎，這些本領都是吳先生教我的。 我為什么會走上文學道路，成為作家的？這也與吳先生有關，就連我如今對漢字情有獨鐘，也跟當年吳先生教我擺成“人”字形，充當那一捺有關。至今，我還記得吳先生拍拍我小屁股的親切感。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疤斓鼐H師”，教師排名第五，何況是啟蒙恩師？“啟蒙”是使初學的人，得到基本的、入門的知識，這些，吳先生都做到了。 “蒙”字指一種蔓màn 生植物，會纏附在別的植物上，有覆蓋的意思。腦袋被覆蓋了，通過教育把它打開，這就是“啟蒙”。也有人認為，古代的“蒙”字又寫作“冡”。這是個會意字。由上半部分的“ ”字形和下面的“豕”字組成?！磅埂弊肿xshǐ，指豬。兩形合一，指飼養豬時，為了防止它逃跑，便用巾之類的東西覆蓋它的眼睛?！懊伞弊值谋玖x指“覆蓋”的意思。我們常說“把這個東西用布蒙起來?！焙髞碛筛采w這層意思引申為尊敬的意思。又因為眼睛受到覆蓋，看不清事理，缺少見識，因此“蒙”又引申為無知，這就是被蒙敝。而啟發愚昧無知的行為就叫做“啟蒙、發蒙?！蔽揖褪窃趨窍壬鷨⒚珊?，踏進了一個無比廣闊的文化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