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母，是個身材瘦小，性格剛毅，辦事利索的人。她把我看得比兒子還親，我的一切大小事兒，都由她管，包括剃頭洗澡。 在農村，天冷洗澡很困難，得燒一大鍋水，趁中午有太陽，再生盆火，洗好馬上抱進被窩里。剃頭很便當，剃頭匠夾個布包，走村串戶，上門服務。秋收時，按人頭給稻米和黃豆。 給我舅舅家剃頭的是王二瘸子，就是給土匪通風報信的福貴的小舅子。他姐姐嫁給福貴后，也曾跟著到上海去混過半年，因小兒麻痹癥落下的殘疾，行走不便，在上?；觳幌氯?，只得回家重操舊業當剃頭匠。 王二瘸子服務周到，掏耳捶背捏肩膀，手藝真不賴。但他總是死活不肯給我剃頭，還打躬作揖地央求我大舅母：“大姑奶奶，你饒死我吧。你家這小祖宗頭不停地動，我看見他就心發慌、手發抖……”我大舅母拎起叉衣棍說：“你再說，看我不一棍子把你那條腿打斷！”我每次剃頭，都是在這罵罵咧咧，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中進行的。 這天剃頭，氣氛大不相同。我頭發不長，但大舅母堅持要剃，還燒好了一大鍋水為我洗澡。不為別的，就因為前幾天我差點兒被土匪綁架，按鄉風民俗，得剃頭洗澡，去掉晦氣。 王二瘸子因姐夫的事受牽連。他顯得很低調，老老實實，小心翼翼地給我剃頭。為把晦氣除得徹徹底底、干干凈凈，大舅母特地關照：“剃光頭，連汗毛也莫留！” 就在王二瘸子在我后頸上刮毛時，我的寵物小白兔跳到我腳上，我用另一只腳趕他走。就這么頭一甩——不得了啦，我后頸被鋒利的剃刀劃破了，鮮血流了下來…… 這可怎么辦？我母親和大舅母都被嚇呆了。老外婆聞訊趕來，見傷口不深，她喊人從箱底拿來一個小瓶子，在傷口灑了點藥粉，把血止住了。又用白布條把脖子圍了一圈，像個傷兵似的。我只是開頭干嚎了兩聲，后來見不疼不癢，也就不哭了。 但大舅母和四舅舅可就不依不饒了，大舅母操起叉衣棍，這回可真的要打斷王二瘸子另一條腿了。四舅舅手握鋼叉，用這閃閃發光的真家伙，厲聲喝道：“你說！你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王二瘸子嚇得躲在外婆身后，半蹲半跪地哭訴著：“老祖宗，你要給我做主呀……”在場的人心里都有數，有句話雙方都沒點破。福貴是你姐夫，與你親如兄弟，如今他死了，你姐姐當了寡婦，你是不是心里不服，想拿孩子出氣，存心報復？ 王二瘸子是冤枉的，這只有我心里有數。但當時我不理解這復雜的背景。我按照我的邏輯，踢了一腳小白兔：“都怪你！” 母親是何等聰明的人！我這一踢腳、三個字，她全都明白了。她挽起王二瘸子，又幫他收拾好剃頭家什，安慰道：“別多心，沒人冤枉你。年底你來收時奉，多給你一斗米。你也不容易?！本瓦@樣，王二瘸子千謝萬謝地走了。 當我回想起這段“流血事件”時，真有點后怕。輕輕一腳，差點造成冤假錯案，又是一腳，就能昭雪平反啊。 我仔細查看了“冤”字。古代的“冤”字是個會意字。上面是禿寶蓋頭，下面是個“兔”字，表示將兔子壓在下面，使它的腿跪著，不能伸直?！霸弊值谋玖x就是屈縮，不能舒展，被彎曲。人們把有事說不清，被人誤解，被人錯怪都稱之為“冤”。這就是冤枉、冤屈。因冤枉也就有了冤案、冤情、冤獄、冤魂、鳴冤叫屈。 人受冤屈，容易產生怨恨、仇恨的情緒，這就是冤仇、冤家。還算好，我家沒有因小兔子的搗亂，跟王二瘸子成冤家，他后來又為我剃過幾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