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6-06 下午 /閱讀:634 /評論:4
師兄穆順庠 伍同文 1946年2月,虛歲十六,我從丹陽延陵農村,到無錫日新綢布莊學徒,拜師穆榮卿 。拜師那天上午,先生給我一塊楷板,要我坐在他的辦公桌旁,當面寫幾個毛筆字。這可算作面試。我想起背得滾瓜爛熟的呂蒙正《破窯賦》,隨手寫了“蜈蚣百足,行不如蛇,雌雞兩翼,飛不及鴉,馬有千里之能,非人力而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時運而不能自通”。 寫到這里,先生叫停。就吩咐左右,行拜師禮。 拜師規矩,有板有眼。師兄領著我,呈上一對大紅燭,鋪上紅氈毯,先生端坐,我下跪膝下,磕頭,口喊“先生”。這是領我師兄預先再三叮囑的:喊“先生”,不準帶姓。 店里有四五十位職工。學徒喊職員,稱呼“張先生”、“李先生”,稱拜過師的為兄,如順庠兄、鳳鳴兄,不稱先生。 順庠兄長我二十多歲,業余愛好寫字作畫。打烊后,他留在店里,吃過晚飯,在二樓寫字、作畫。我常在一旁當下手,幫助鋪紙磨墨。日久,加深師兄弟情誼,他歡喜上我。 順庠兄,重感情。據說,他年輕時,愛上一位女友,因家長阻撓,未能成婚。為失戀,他曾要到錫山上去跳寶塔。雖被棒打鴛鴦兩分開,但他和女友保持關系不斷。我看到這位女友,用蘸水鋼筆寫的信,一手蒼勁而大氣的好字,一手好文章,從未看到過(至今少見),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順庠兄倒不避我,常讓我看他的信。我看后,可以整段背出來。如:“重九登高,黿頭渚上洗刷心頭愁恨…”“毅力和決心,是攻破患難的鐵軍,成功事業的先鋒,”“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咽嗚往?!鄙踔涟阉鑱?,用作碑帖,練習硬筆書法。 因此也博得順庠兄的好感。 與其說,順庠兄是兄長,不如說他實像“長兄為父”的長輩。我兩歲死母,三歲死父。到無錫學徒,臨上火車,長我十三歲的姐姐關照:“好好做事,不怕吃苦,不貪便宜,手腳干凈”。而到了人地生疏的大城市,人情世故,風俗習慣,我一點所知,很多得益于順庠兄的指點教導。例如,師兄弟背后稱呼先生,為“老大(多)”,我誤以為“老頭”。他即糾正。例如:回家,俗稱“轉去”。他教我說:在社交場合,應說“回府”。他做生意,我喜歡在旁當助手,學習生意經,因為覺得他特有儒雅風度。逢年過節,他常送我禮物。差不多年年春節前夕,我都陪他到柴巷里“仁號糖果店”采購年貨,他總要給我買些奶油花生米、寸金糖、松子種子糖之類。夏天,他秤一堆西瓜放在店里。吃瓜時,常把瓜心挖給我,他說吃靠皮的清火。我十七八歲,他還考慮我的成家問題。一次他對我說:“中山路上一家五金店的老板,只有個女兒,沒有兒子,沙文塘有座洋房。他家如果看中你,你只要去個人,他家什么都有”。據說,那家真有人到店里來看過我。我嚇得沒敢下樓與之相見。 我的讀書興趣,也是受他的影響。他常拿些舊書報給我讀。 解放后,我接觸到新的報紙和書籍,對新思想,新語言,興趣特濃。報上的社論,我整段背誦。青年修養讀物,特別是翻譯的蘇聯讀物,如號稱“共產主義教育家加里寧”的著作,更是如饑如渴的學習。 1949年5月9日,我加入尚未公開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并選為店員團總支副書記,綢布業團支部書記。我們支部有40多位團員,是店員行業中人數最多的。不久,我便脫產參加革命工作。 我的這股讀書興趣,成為我后來讀中學、上大學的不竭動力。 我走上革命道路的第一人,應說是順庠兄。 我到機關工作后,與順庠兄的聯系少了。他轉到絲綢印染廠搞花樣設計,我去看過他。聽廠里的朋友說,他工作一絲不茍,有設計功底,只是設計理念略顯保守。這在我意料中。我對他說:“保守保險”。他想后,示意贊同我見。 文革后,1978年我回到無錫。一次,我到北柵口,摸到他府上,看望兄嫂,劫后余生,家人重逢,相互問長問短,互致問候,百感交集,有說不盡的話題。他們還留我一同吃午飯。 一次,他打來電話說,他請著名雕刻家、書法家高若農,書寫了一條幅送我。我取回一看,“寧靜致遠”四個篆字,極有特色。除了道謝,沒有多想,收下了。過后想想,他挑選的“寧靜致遠”四個字,出于對現實的思考,寄寓深刻。 1992年,我退休后,從北京回到無錫。每到科技大摟辦事,都要去看看穆陽,問起他父親的近況,請他轉達我的問候。他告訴我,父親搬城郊居住,那里空氣好,很清靜,符合他的生活習慣。我多次準備去看他,臨了都因事務羈絆,也因為我的沓懶,始終沒有成行。一次,巧遇穆陽,我問起順庠兄。穆陽告訴我,父親走完九十二歲的人生之路,在一個清晨,安祥地去了。 聞之,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我跟穆陽說:對順庠兄,我感到有疚。 往事歷歷在目,并不如煙。如今我留下這段回憶文字,就算我順庠兄的紀念吧。 寫于2014年6月6日于無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