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那幾年，我大約三四歲，懵懵懂懂的，不明事理，如今回憶起來，那時的情景，模模糊糊的，記不清。但母親當年的形象卻歷歷在目，活靈活現。毫不夸張地說，我母親絕頂聰明，可惜她不識字。 我母親絕對漂亮，但那雙腳，不符合當時“三寸金蓮”的標準。她小時候裹過腳，因疼得哇哇大哭，老外婆不忍心，又放腳了，所以她的腳跟如今正常人的腳差不多大，于是留下了這個“缺憾”。說句玩笑話，這就像維納斯沒有手臂一樣，無損于母親的端莊秀美。 記憶中的母親，中等身材，瓜子臉，明眸皓齒，白白凈凈。她雖不識字，卻樣樣無師自通。她燒得一手好菜，有客人來，都由她掌勺。我聽人夸過：“在老奶奶家吃飯，喝口水也是鮮的！”——我父親雖排行老幺，但輩分高，盡管我母親那時才二十來歲，也被尊稱為“老奶奶”。當時我還在地上爬的時候，就升格為“大爺”了。 母親會裁剪衣服，哪家女兒出嫁，要做嫁衣，就用一條小船把母親接去，也捎帶著我，在那兒住十天八日，待嫁衣做好了，再把我們送回家。我后半世一直當編輯，為他人作嫁衣。其實，我從小就真正地參與此事了。 我常遺憾母親不識字。我家曾掛過一幅母親繡的門簾，真的可當藝術品欣賞。上面繡著荷塘春色，鴛鴦戲水，標題是一行草書，旁邊還有一排英文字母。唉，我母親若是讀書識字，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工藝大師呢。 說到工藝大師，母親的語言藝術水平也是驚人的，甚至幫助提高了我這個當作家的文字水平。 小時候，外公教我識了幾個字，第二天就忘光了，母親批評我：“怎么，想不起來啦？當菜拌飯下肚啦？” 有一次，我做了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母親責怪我：“你這伢子，你給菩薩只磕一個頭，連放三個屁，菩薩不怪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 這些經典語錄，一直影響著我的創作。 人們?？洹袄夏棠淌智伞?，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全面。只有心靈，才能手巧。成語“心靈手巧”，指的就是心思靈敏，手藝精巧，形容一個人聰明能干，四個字中的“巧”字是個關鍵字兒。 古代的“巧”字是個左右結構的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工”是形符，表示跟技藝一類的事有關。右邊的“丂”讀kǎo?，F代字的讀音跟古代相比，大都不同了。有人認為，古代的“工”字像斧頭、鏟子或曲尺一類的工具。也有人認為“工”字的上下兩橫是兩根繩或線，也可能是兩塊玉石，當中那一豎是將上下貫穿起來，而這是需要耐心、細心和一定的技巧的。再說聲符“丂”字，含有“無可再上， 達到頂端”的意思，兩個字形合起來，表示一個人的技藝高超得不能再高的程度，這才能稱為“巧”。它的本義指技藝好，這就是技巧、精巧、手巧。由這本義引申指心思靈敏，這就是巧計、巧妙、巧言、靈巧、乖巧、輕巧、取巧。還引申指恰好，這就是巧合、巧遇、湊巧、碰巧、正巧…… 漢字是何等奇妙！一個“巧”字能鑲嵌在多個字當中組成成語，而心靈手巧這句成語，幾乎概括了我母親一生的精華。她的心靈、她的性格、她的愛好、她的言語，她的特長……都包含其中，而且綿延不斷，惠及后代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