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在外行商，居無定所，母親就帶著我住到外婆家。外婆家就在建湖北邊點兒的阜寧縣崔家莊，隔個馬家蕩，撐船去也就個把鐘頭。 我的外婆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腳老太太，個子小得可憐，還有點駝背。嘴里沒牙，卻念念有詞。她成天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爬起來，還不忘撿起一根草，帶回家當柴燒。 外婆在當地是個名人、善人、福人。四鄉八村有人家娶親，能請她去攙新娘子，那是福分。出場時，外婆總是攙著我當拐棍。沾外婆光，不少人家也請我去為新人壓床，這被看作是吉利。 我在外婆身邊時間不長，但印象難忘。我外公是個長撮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不問家務，不事稼穡jià sè，大小事兒，都由外婆統管。我有四個舅舅，我母親屬幺yāo 妹。 有一年大忙時節，四個舅舅揮汗如雨，在田里收割麥子。外婆和我母親早早地煮了一大鍋粥，盛進碗里放桌上，等舅舅們回來填肚子。我母親剛把咸菜蘿卜干放好，這時走來一群賣唱的。他們手拿竹板和小鼓，要為外婆唱段《蓮花落》。外婆揮揮手道：“省省力氣，吃吧、吃吧。吃飽了好趕路?！闭f著她還一瘸一拐地幫他們搬凳子。我母親呢？二話沒說，又去淘米煮粥了。老外婆呢，把吃剩的蘿卜干用荷葉包扎好，塞給賣唱的，還自夸道：“留著吧，下一家的蘿卜干，沒有我腌得好?！甭犇强跉?，好像在向臨別的朋友贈送禮品似的。 我把老外婆宴請逃荒賣唱者喝粥的事，歸納為“悲天憫人”四個字。天，指天命，時世；憫，指憐憫，哀嘆時世艱難，憐憫人民的疾苦，形容對社會腐敗和人民疾苦感到悲憤和憂傷。這句成語中關鍵字是“憫”。這是個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豎心旁是形符，表示跟心理活動有關。右邊的“閔”讀mǐn，作聲符兼表義，本義指心有憂愁。這“閔”字作姓氏用，也有憂愁的意思，所以用作聲符并會意。人們常用的詞語有憐憫、憫惜、憫恤、悲天憫人。 說起“悲天憫人”，我還有段不愉快的回憶。 1975 年前后，我在無錫市第十九中學當語文教師，后來被抽調去編中學語文教材。有一天，在討論一篇文章該不該入選時，發生了爭論，因為文章中有個成語“悲天憫人”，有人因此不同意選用。我說這是關心別人、同情別人、幫助別人，有什么不好？我還以我老外婆請逃荒者喝粥為例，贊揚了人類應有的悲憫情懷。我們的組長姓“閔”，他以教訓的口氣對我說：“小顏，我姓了一輩子的閔，閔憫同音同義，這我還不懂嗎？你講的那些，是小題大做，沒有階級斗爭觀點……” 我聽了勃然大怒，但那個時代只能咬緊牙，強忍著。到會議快結束時，我屏住氣，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對那組長說：“閔老師，我說的‘憫’字跟你姓了一輩子的‘閔’字不一樣。我說的‘憫’字左邊有個豎心旁。你那個，沒有豎心！”我故意少說了個“旁”字，不知他聽出味兒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