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按語：本文作者是伍同文先生。這篇文章先前已經貼出過。伍先生在文中建議昔日教育界的同仁，寫一些回憶湯老的文字，編一本文集，作為慶賀湯老百歲華誕的禮物。此建議得到許多同仁的響應，編回憶文集之事已在進行中。目前小編處陸續收到已完稿的文章，擬在本網以如沐春風為總題逐步貼出，敬請各位關注。題頭照為96歲時的湯老。 湯聿敬，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無錫市教育局的黨委書記。她對下屬干部和廣大教師，仁慈寬厚，愛護有加，在無錫教育界有口皆碑。 那個年代，被稱為前30年。期間，文化教育界開展意識形態領域內的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知識分子多災多難。每次運動，總要找出數個代表人物來，作為批斗對象，無情打擊，殘酷斗爭。所謂代表人物，大多是學術上、教學上有造詣、有見解的一些人，平時被視為業務骨干，到運動中，就成了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天然批斗對象。至于批斗的內容，像1959年的反右傾和文革中毛主席說的“十七年來反革命修正主義專了我們的政”，所指是何，真正天曉得，不僅當時稀里糊涂，就是現在也弄不清其所以然。反正老人家一聲號令，下面的人抓住一點，不及其余，亦步亦趨跟著七斗八斗是了。 就說1959年開展的反右傾機會主義的斗爭。我們市教育局科長以上干部，半天辦公，半天集中學習，選中的重點批判對象是位資深的中教科長。平心而論，他的問題，只是因為生活拮據，發了點牢騷。他家子女多，夫人又是家庭婦女，僅靠他一人的工資維持生活，有時遇到家人生病肉痛或孩子上學等事便越發困難。向機關申請點補助，常七折八扣；到學校兼課取得一點兼課費，又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他解放初期入黨，論資歷和工作能力，在我們教育局是數得上的，我素稱之為亦師亦友，可是他卻長期得不到提拔。一度，他被黨組織派去參加民主黨派，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做知識分子的工作。工作中被認為講團結多，講教育、改造少，結果又被撤回來。在這種情況下，他感到“紅透專深兩茫然”，于是擺點老資格，發點牢騷，本情有可原。但到運動中，卻上綱為路線斗爭，說他政治上一貫的右。例如，將他的“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上書不同彭德懷，蹈海卻如魯仲連”等牢騷話，同他的家庭出身聯系起來，作為他跟黨離心離德，向黨算賬的證據，狠狠加以批判。 在政治斗爭的風口浪尖，領導人的態度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領導運動的有兩種態度截然不同的人。一種人，是毛主席革命路線旗幟舉得特別高，“左”得出奇的那種人?？磫栴}上綱上線是他們的看家本事，即使看來屬人之常情的一件事，或者聽來極其平常的一句話，到他們那里，經他們一分析，就上到了階級斗爭、路線斗爭高度，然后扣帽子、打棍子，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因此被他們算計、傷害的人特別多。另一種人，我稱之為仁慈寬厚的領導人。具體說就像我們的湯書記。記得她是在運動中，由區委副書記調任教育黨委書記的。她作為黨委書記，雖然也只能跟著上級領導者的指揮棒唱和跳，但不同的是，她骨子里懷有一顆仁厚之心，在對人對事的節骨眼上就顯露岀來，可放一馬就放一馬，決不添油加醤算計人。我們參加運動的人，都是覺知得到的。 在她的主持下，對那位科長的批斗，盡管揭批歸揭批，按照既定的流程走，而到最終處置時，能寬容則寬容，結果大不相同。運動后期，這位科長的問題，被認為向黨伸手沒有得到滿足，個人主義思想發作，發牢騷，說了錯話。最后調離機關，讓他到重點中學任教。文革后，對他落實政策，調任無錫師范學校副校長(副縣團級)。他能獲得這樣的結果，湯老起了積極作用。 我曾聽湯老講起過她在蘇北革命根據地辦學的故事。那時她是年輕的校長，帶領師生，群策群力，把一所小學的教學和生產勞動搞得有聲有色，聞名遐邇。她在教學上注重聯系實際，使學生學得主動；又開展勤工儉學，池塘養魚，放羊養兔，種十邊田，培養勞動技能，又貼補生活。從中她深切感悟到，無論辦教育，還是辦其他革命事業，都是依靠集體力量干岀來的。所以，任何時候，都要注意調動和保護絕大多數人的積極性，團結起來一同干。真正做到了這一點，就不愁辦不好、辦不成事情。 由此看出，湯老依靠人、尊重人、愛護人，對人的仁慈寬厚，用現代話說，叫做包容，是她一貫的思想觀點，植入她的骨髓，成了她一生鮮明的個性特征——而這不正是我們現在推崇的“以人為本”這一母題思想的具體化嗎？不正是她幾十年來深受無錫教育界同仁愛戴和崇敬之所在嗎？ 對此我有很多難忘的記憶。 一次，我們以局的名義召開工農教育工作會議。會場布置，時興寫橫幅，貼標語。作為會議籌辦負責人，從起草領導人的講話稿，組織會議發言，到會場布置，全由我負責包辦。我滿以為會議開得很成功，沾沾自喜。不料，會后湯書記找我談話。她說，有人向黨委反映，會場標語的內容，你事先沒有報送黨委審查。標語只突出業務，不突出政治。 聽了，一時我呆若木雞，僵坐在她對面，一言不發。心想我們開的是工作會議呀。她看出我的思想疙瘩，對我說，“你不要想不通。政治無小事，給你提個醒，讓你今后政治上成熟點，對你有好處?！? 不知怎地，我的事又一次傳到她耳朵里。有人反映我與一些職工教師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搞小團體活動。的確，我一向尊重教師，認為辦教育，教師是主體。我還認為，尊重是相互的，你尊重人家，人家也會尊重你。君子坦蕩蕩，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黨委派員調查后證實，上述反映純屬子虛烏有。事后，聽一位黨委委員吿訴我，湯書記聽了調查匯報后說：“我們的干部我們了解。對干部應該多一份信任?！? 一次，到屬于我們科管理的工讀學校調研，回到局里向湯書記匯報。我說，該校學生，學文化、參加生產勞動，積極性很高。教學管理、生產勞動管理和師生思想工作都有一套，全校形成一股蓬勃向上的精神風貌，顯示半工半讀學校的活力。我請他們總結經驗，準備在適當時候，召開半工半讀學校經驗交流會，推廣他們的經驗。我還向湯書記建議，從我科調任該校教導主任的那位同志，工作能力和工作積極性都不錯，我看可列為副校長后備人選，請黨委派員考察。不料，湯書記聽后笑著說，你倒好，關心他，還建議提拔他，可他卻說他是被你排擠出教育局的。聽了我先一怔，然后回過神來，我說，他起疑心，向黨委反映他認為的問題，是他的權力。他因何調出教育局的，黨委的決定您清楚。但我以為，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干部，不把人看死。湯書記聽了哈哈一笑，說：“你真是個老好人?！? 文革中，某中學一次開大會斗批當權派，拉她去陪斗。批斗會上，一位女干部噼里啪啦扇該校黨支部書記的耳光，邊扇邊罵他流氓。陪斗后回到局里，說起這件事，湯老對那位女干部的撒潑頗為反感。 文革中，經過全套內查外調政治審查后，對湯老的問題作出結論，宣布她“解放”。不料她聽了頓時號啕大哭，哭得不知多傷心。過后我問她，宣布你解放，你該笑，該開心，怎么反而哭得那么傷心呀？她說，沒有那種經歷的人無法理解，因為他不知道作為所謂走資派，精神上乃至肉體上所承受的痛苦有多大！更為痛苦的，不僅是我，還有不少校長、書記，甚至比我所受到的折磨和痛苦更多。 文革中，她盡管自身受到嚴重沖擊，但始終不忘保護干部教師。有些校長、書記被師生定為走資派，揪到教育黨委來要湯老表態。面對那種咄咄逼人的架勢，我們的湯書記總是毫不遲疑地挺身而出，大聲說：根據我們黨委的考察了解，某某同志是黨的好干部。她大義凜然，置同被揪斗的風險于不顧。 被“解放”后，湯老做的最多的仍然是對干部的關心和保護。那時前來通過她做調查的人很多，她始終堅持實事求是、一分為二原則，肯定干部的主要方面。當調查人對她的反映露出不滿時，她堅持說，既然組織上經過考察，選拔他們當干部，就是認定他們革命的主要方面。這常使對方無言以對。 1970年初，我全家被所謂的批準，下放回老家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1月4日，即將離開的隔夜，一位尚在審查中的老局長，深夜摸到我家來探訪，向我一家老少說了許多勸慰和勉勵的話。我送走他回到家里，母親動情地對我說，人間自有真情在，應記住他一輩子！ 翌日清早，大雪封門，天空陰霾密布，寒風凜冽。我一家五人，挈婦將雛，離開我自1946年初來到無錫當學徒，從未離開過一天的無錫，徒步走向火車站，凄楚登程。我們一進入車站，想不到迎面而來的竟是這位仁慈的湯書記!她頂風冒雪，趕來為我們送行。我家老少三代人，一下全驚呆了，黙黙無語地一一上前握著她溫暖的雙手，含淚道別。 如今想起來，彼時如果有條件留下這個珍貴的歷史鏡頭該多好。它可當作精神遺產，留給子孫后代——讓他們知道我們這代人命運多舛，讓他們知曉，災難中仍有湯書記這樣的好人在，傳遞革命同志的真情！ 文革后期，開始撥亂反正。湯書記兩次親赴我下放地丹陽，進行慰問，了解我的情況。她第一次與黨委組織科長同來，征求我的意見，有意接納我回無錫工作。我說，我大兒子高中畢業，第二次下放在農村，我在本地工作，可對他有所照應——意思我暫不想走。此后，當她得知我兩個兒子已在南京大學讀書時，她再次來丹陽探望，明確表態，準備接納我和老伴回無錫工作。 當時，我和老伴同在縣委工作，家鄉父老在文革受難中待我們不薄，工作和生活條件都說得過去。但是，書記的到訪，那份真情厚意，還是激起了我的思想波瀾。我想，我在無錫市教育局工作十多年，與同志們相處，都是很有感情的。特別是從我離鄉到無錫當學徒，多少年來，耳濡目染，深受無錫地方的人文熏染，無錫的風土人情、語言習俗已侵皮入骨，子女親人都蘊含著無錫的血脈。無錫跟我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斷的情結。再說，我是在不正常年代，以不正常方式，迫于無奈，離開無錫的，讓我重回無錫，理所當然。這樣一想，像憋足了氣，于1978年8月，我毅然回到無錫。 不過，在組織上征求我工作去向時，經過前思后想，我決然地選擇離開前半生的教育崗位，轉到科技部門——個中因果，就不說它了。 這里要申明的是，我對老書記那份仁厚關愛，那份感恩，幾十年來永志不忘。每當在體育公園遇到她在鍛煉身體，或在菜市場遇到她坐著輪椅來買菜，或逢年過節到她府上探望，或在北京接待她和老伴(原無錫市副市長)，在這一時刻，我不僅把她當作老領導，更當作慈母般長輩看待。所以在她九十華誕的慶典上，我不由說，到她百歲華誕，我要和她的兒孫們一起，盡晚輩－份孝心。 我之所以說，湯書記百歲華誕，要辦得熱熱鬧鬧，還希望昔日教育界的同仁，寫一些回憶文字，勠力為她出一本回憶文集，向她的生日獻禮，是希望借她老人家的光輝榜樣，宏揚中華民族仁愛寬厚的美德，使之發揚光大，代代相傳。 我曾經接觸過多位百歲老人，感知他們長壽的秘訣，雖是多方面的，但共同的一條正如古人所云：“仁者壽?！睘槿收?，不光積德，心地也寬，仁厚，豁達，大度，樂觀，此乃世人公認的長壽元素。 說起湯書記，就會想起那最為難忘的五十年時光，再次感受她那積淀了太多無法割舍的同志和長輩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