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題圖《節節高》，叢啟悅攝于宜興。） 1992年,無錫全市興辦中外合資企業累計1000家,其中地處宜興西部丘陵山區元上鄉辦起的第一個合資企業，贏得了社會各界特別的青睞。 元上，由于地理歷史等原因，商品經濟的發育既遲且慢。多少年來，山圍住了田，田拴住了人，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封閉的自然經濟形態中討生活。山里除了白塔村出過著名劇作家于伶（現有紀念館），還有一個后來在海內外很有名氣的老和尚，余下的就是集體經濟薄弱的窮名了。 說起元上連同靠它挨著的西渚鄉(現在統歸西渚鎮)，人們編派有幾句順口溜：西渚元上，電話一響，不是要錢，就是要糧。 還是“市管縣”伊始，市委書記韓本初、副書記朱根寶一行七人，進山到了元上鄉政府。請坐請坐，七條凳子四個樣；喝茶喝茶，粗大碗，搪瓷缸，七份茶具五個樣。窮啊?？崾罡邷?，38攝氏度，鄉里遞上幾把蒲扇，苦笑說，窮鄉，沒電扇，將就驅驅汗吧。窮，哪個工農干部沒受過窮；苦，經過革命戰爭洗禮的老同志還有什么沒吃過的苦？但是，往事已矣，歷史已進入到80年代，宜興以至無錫這樣比較發達的地方，還有集體經濟如此薄弱的地方！ 人們震驚了，動情了，在市委常委會上，老書記慷慨陳詞，提出了大力支援集體經濟薄弱鄉鎮的動議。1986年，在統一協調下，無錫市多個產業部門與宜興薄弱鄉鎮結對掛鉤，城鄉攜手，工農聯盟，縱掛橫聯，最低目標“三、二、一”，即每個鄉鎮工業年產值超三千萬元，形成兩個以上骨干企業，年利潤一百萬元。 無錫農村，魚米之鄉，又是鄉鎮工業的發祥地，怎么還有不少“天堂里的窮村”？通過深入調查發現，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單一農業經濟，產量雖高，比較效益低，“高產窮村”，田越多包袱越重。二是工業項目失誤。這些地方往往辦過工業，但因缺乏經驗，或上錯項目，或受騙上當，結果負債累累，甚至資不抵債。三是干部素質不高，村里沒有主心骨，缺少“領頭羊”，這是集體經濟搞不上去的主要原因。四是交通不便，信息閉塞。隨著改革開放的步子加快，地區之間經濟社會發展的差距越拉越大，既有一大批“千萬元村”，冒尖的“億元村”，又有相當數量的工業空白村，集體經濟薄弱村。據統計，無錫地區薄弱村面積合計800平方公里，人口約80萬，各占全市的五分之一?！懊撠氈赂弧?，不僅是經濟發展所必需，而且是體現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所必需，是要不要堅持“共同富?！钡缆返拇髥栴}。 為了進一步加大工作力度，市里成立了由分管副書記為組長的扶貧工作領導小組，每年舉行一次扶持薄弱村脫貧致富工作會議，要求各縣（市）區層層實行領導負責制，按年度制定脫貧的目標管理辦法，務求達到預期成效。1987年夏，市委書記鄧鴻勛同志說，我看出來了，你倒是喜歡做實事的。這樣吧，除原來牽頭協調、組織實施全市薄弱村的轉化工作外，你把宜興集體經濟薄弱鄉鎮改變面貌這項任務直接抓到手上。 鄧書記調離無錫后，這一使命延續了下去，直到1993年我去馬山之前，連頭帶尾六年，宜興去了近百次，其中三四個重點鄉鎮，幾乎每月一次。 宜興當時共48個鄉鎮，經濟薄弱鄉鎮12個，占了四分之一。數年苦斗，3個薄弱鄉鎮越過了“三、二、一”的標桿，宣告脫貧。余下9個薄弱鄉鎮，山河依舊變化不大，特別是橫山、元上、堰頭、潘家壩四個窮鄉，人們叫做“橫在頭上的一條壩”，成了市、縣（市）、鄉三級領導的一塊心病。 扶貧先扶志，我在宜興同志協助下，三天時間里在這九個鄉鎮粗粗跑了一遍，認門認人，看田看廠，向他們表心跡，交朋友，為挖掉窮壩、掘開富泉而同呼吸共命運，把志氣立起來，把士氣鼓起來。務虛先行，務實跟上。 所謂務實，就是真抓實干，政策落實，措施到位，資金支持，保證用電，改善交通條件，等等。我口袋里沒錢，銀行有錢；我手上沒電，經委有電；我不懂項目，局長、廠長精通。所以，每到宜興現場辦公，我都請市農業銀行曹正義副行長，市經委陳寶怡副主任和第二工業科科長劉輝同行，充分尊重他們的意見，發揮他們的作用，有時則請財政、交通局長等參加，解決減免、貼補和路橋方面的緊迫問題。 扶貧要“輸血”，更要培育“造血”功能，關鍵是選擇并確定有市場有效益的產品，以最少的投入最快的速度迅速上馬，迅速進入市場，迅速打響品牌，迅速取得回報。這就必須堅持市場調查在先，可行性論證在先，從而作出正確判斷，把決心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上，絕不能心血來潮沖動一時，拍胸脯開場，拍屁股收場。在這里，科學決策和民主決策比什么都重要。 到1990年，扶風鄉在黨委書記竇小大帶領下一舉脫貧，且有扶搖直上躋身前列之勢，楊巷、芳莊、都山、西渚也取得了較為顯著的進步，橫山體量偏小，于是確定堰頭、元上和潘家壩為扶持重點，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集體經濟薄弱，薄在經濟，弱在班子。提高薄弱鄉鎮領導班子的自身素質，是實現轉化達標、脫貧致富的關鍵。 事實上，盡管窮鄉干部的辛苦程度甚于一般鄉鎮領導的雙倍以至三倍，但收效甚微，日子過得艱辛。窮鄉的領頭人，不好當。再難當，硬著頭皮也得當。上級黨政的信任，鄉親父老的期盼，建功立業的驅動，把他們推上了扭轉困境、治窮致富的舞臺中央，說什么也要把經濟搞上去，拚性舍命在所不辭。 堰頭鄉的陳漢生就是這樣一條硬漢，矮墩墩的個子，硬戳戳的頭發，常年啞兮兮的喉嚨，咧嘴一笑，宜興人的憨厚、坦誠、執著、倔強，在他那張黧黑的臉上都有了。但是，他笑不起來。 堰頭鄉辦過輕工、紡織、化工、電子，幾乎沒一家企業“發”起來。工業凋萎，鄉財政拮據。干部工資，欠著；教師獎金，拖著；往來債務，宕著。最窮的趙富村，村干部三年里沒拿到一分錢，村委辦公室里連一張好紙也找不出來。市人大吳釗主任沐風櫛雨踩著泥濘的小道一氣走了七八里去過這個村，鼓勁說“趙富趙富，好好找富呀”。 明白人都懂：脫貧致富不僅有經濟意義，更有政治意義，它關系到人民的富裕幸福，社會的安定團結，基層政權的鞏固和黨的威望。宜興舊諺道：年到年到，富人吃肉又吃糕；年到年到，窮人蘿卜吃一飽。那年寒冬臘月，好多農家清鍋冷灶，想到過年更是愁腸百結，想著想著，熱血上涌，百把號人不約而同涌到鄉政府，找不到書記、鄉長，就把陳漢生作了替罪羊，不由分說把他架到拖拉機上，直奔縣城找大官“反映困難”。宜興領導聞訊，立即派出組織部長將他們半路攔下，按照思想工作與物質利益相結合的原則，好說歹說，才慢慢平息了人們的怨尤和惱怒。 但是，希望呢，希望在哪里？ 陳漢生猶如困獸，睜大了虎眼而茫無頭緒，忽然遠遠望見逶迤在鄉政府西邊的煙山，靈光一閃，大腿一拍：對，希望在山上！煙山多石灰石，可以燒水泥；山旁一家老水泥作坊經營得還算可以，技術上管理上總有些力量；山下就是胭水河，運輸方便；與鄉里掛鉤扶持的又是無錫市的建材工業局……辦一個新水泥廠，讓建材工業成為鄉里的支柱！ 可是，容易嗎？廠房，要平地起；設備，要出錢買；電力，要吃議價。一算賬，沒有750萬元拿不下來，還不算流動資金。鄉里已經資不抵債，這次要是再黃了，豈不是雪上加霜，火上澆油？而且，正值治理整頓，水泥生產前景看好還未露端倪，就算勉強上馬，領一張生產許可證也是難于上青天??！為此，無錫建材局和計委、經委決心難定。報到我這里，我覺得貿然贊同或是簡單否定都不好，想慎重論證一番再作定論。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堰頭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鎬鍬一舉，破土開工了。 陳漢生潑了膽四方奔走，逢人就說：我們沒有量力而行，我們深刻檢討。但是，什么法子都想過了，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務請大力扶我們一把。說著說著，這個粗壯漢子心里一酸，語聲哽咽：搞上去，總算我們為堰頭人民辦了一件實事；搞不上去，我甘愿撤職查處，只怪自己沒本事…… 19世紀70年代初期，馬克思曾經對革命者告誡：大規模舉事的歷史條件尚未成熟。但當巴黎公社的義旗一旦高高飄揚，也是馬克思，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偉大氣魄和澎湃激情，給以最堅決有力的支持。對堰頭的事，學學我們的老祖宗吧，經濟規律是客觀的，人心是肉做的，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最重要最現實的是伸出真誠的援手！經我協調，大家的思想終于統一到積極幫扶上來。 沒多時，宜興市委任命陳元大為堰頭鄉黨委書記，陳漢生為鄉長。陳元大曾是宜興團委書記，又在兩個比較發達的鄉鎮當過六年鄉長，思想活躍，性格開朗，講起話來兩眼灼灼放光，很有鼓動性、感染力，通過公關爭取到方方面面的同情和支持。元大、漢生一對好搭檔，揎拳捋臂嗷嗷叫著上。 群眾反映：堰頭堰頭，就看頭頭。孬種縮頭，好漢伸頭。二陳帶頭，大有奔頭。終于，堰頭新水泥廠和鄰近的利用當地紅泥加工的防水卷材廠，成為全鄉管理最好效益最高的骨干企業。 元上鄉的鐘書記原是張渚鎮的副鎮長。金張渚銀湖?，發達地方來的干部呀，一定有錢有糧有項目。誰知鐘書記到任第一天，對著鄉政府大院的一片蒿草，辦公室里積滿老垢的茶杯、痰盂，二話不說，捋高袖子搞起清潔衛生來。人問干什么，老鐘說，經濟要上去，精神面貌首先要上去。 人們看看這個壯實厚樸不善辭令的大漢，一個個跟著認真干起來。憑著這股勁，鄉企職工在“外頭落大雨，里頭落小雨，外頭不落雨，里頭還有雨”的車間里，穿著雨衣、套鞋堅持生產，積攢原始資本。當年實現工業產值750萬元，還請債務以后，有80萬元用于分配和擴大再生產，人們的積極性呼的一下上來了。 后來就在這個廠，成功嫁接了一家中外合資企業。鐘書記領我去參觀，但見幾千平方米的車間里，設備齊整，運轉正常，生產清潔化，到處亮堂堂。他說，這是第一家，比起別人來，我們太少了，微不足道，但是有了一，就會有二、三。 是啊，1，也許微不足道，但當它撐破0的桎梏，獨樹標幟來到世間以后，它是一株新芽，一抔息壤，一個新生兒，會有花季的少年，云錦般的青春…… 相對元上鐘書記的不聲不響、穩扎穩打，潘家壩的小吳鄉長就活躍多了。他不是一般的活躍，而是活泛、活泄，所謂活子，活絡頭子。他書生模樣，有一張討人歡喜的孩兒臉，表情也比較豐富。初次見面，他笑嘻嘻地給你報要上甲項目，請求支持撥款多少，貸款多少。下次見面，他又笑嘻嘻地給你報乙項目，請求支持……第三次見面，他還是笑嘻嘻地報丙項目，請求支持……幾次下來，我的幫手、市委辦綜合秘書小曹簡直懷疑這個小吳鄉長要不是唬弄領導的好手，就是經濟工作十足的外行，或是給人家掮水木梢的戇大。市經委的陳主任、農行的曹行長也有了一些看法，有時就給他來一點嚴肅或說不客氣，小吳鄉長頓時一臉委屈，睫毛長長的眼皮眨啊眨的，像是馬上要哭的樣子。我趕緊打圓場，兩頭做工作。我說，小吳鄉長不容易，與他搭檔的書記調了三任，他還在那里一動不動，窮了就急，一急亂投醫，加上年紀輕，難免槍法亂。陳、曹聽了說，分析得有道理。就憑他堅守窮鄉這一條，我們也要支持他，幫他把好關。 后來，小吳鄉長找到一個化工項目，當年利潤就有260萬元，但是廠區周圍河浜里魚蝦肚皮朝天，都死了。我趕去現場察看，叮囑積極治理。小吳鄉長苦苦一笑說，沒辦法，現在是要錢不要命，到了要命不要錢的時候，再說吧。這含血帶淚的訴說，令我震撼，至今不忘。 配齊配強薄弱鄉鎮的領導班子，是宜興市委的事情，我不便具體干預。我對窮鄉干部的基本態度是學習、理解、支持、激勵。還有一條自律：不在薄弱鄉鎮機關和企業吃好飯，不受土特產。同時，借助文學作品的力量，提醒相關部門和工作人員：陳奐生（高曉聲代表作中的主人公，漢生、奐生，吳方言里一個聲音）上城，可不能虧待了?；剞D身來，要求市委辦公室在這方面帶個好頭，做到薄弱鄉鎮來人來有座，坐有茶，問有答，走有送。薄弱鄉鎮想什么，我們就急什么，跑項目，籌資金，通關系，蓋圖章，要像辦自家的事一樣。漢生他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不把我當外人，小吳鄉長說無錫市委辦是宜興窮鄉駐錫辦事處。 堰頭的例子，用得著魯迅先生的一句話：深幸有一，不望有二。它的典型意義不在于搞了什么，在于窮而不墜青云之志。志是根本，然而致富之路不應該只有一條。 帶著這個問題，我在楊巷鎮發現了黃家村發揮古典建筑傳統優勢打進大上海，實現原始積累再辦工業的典型，總結并宣傳了元上丘陵栽桑等發展經濟作物的先進事例，以及竹鄉變自然資源優勢（毛竹）為經濟優勢（機械化制作竹質板材）、水鄉立體養殖提高效益的成功經驗…… 從而，向錫、宜兩級市委鄭重建議：多種門路脫貧致富。宜農則農，宜工則工，宜副則副，宜商則商，因地制宜，各顯神通。 后來，我為《無錫日報》就扶貧工作寫過長篇通訊，題目叫做《奔富之旅》，大意是說，薄弱鄉、村懷著“脫貧致富”，繁育新的經濟增長點的熱望，已經成為農村經濟銳猛發展中一股重要的有生力量——奔富之旅。這是一支英勇善戰，不折不撓，來自草根，鏟除貧窮落后的勁旅；這是一段充滿艱難跋涉的苦澀和勝利喜悅的征程；這是在綠野里走出來的，一條不斷壯大集體經濟通向共同富裕的藍天般寬廣的大道！ 我到馬山以后，月亮灣項目里有個神獵館。按設計要求，流水自山上注入樓頂，溪流般幾經曲折匯成一處，如瀑布狂瀉。人在玻璃幕墻后飲酒喝茶，感覺疑是銀河落九天。建設難度是樓頂水渠常年流水而不滲漏。堰頭防水卷材廠湯廠長聞訊后，立馬趕到現場，親自領班施工。工程結束，絕不肯收分文，真誠地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當初你對我們就像親兄弟，我們這點只能算堰頭百姓的小意思。我當然不依。他又說，就權當我的產品借助月亮灣打廣告吧。我依然不允。但他的誠意，我心領了。堰頭老鄉多么淳樸多么好啊，我只是做了一點份內事，做得還不夠，他們卻看得這么重，記得這么牢。我曾經的患難兄弟，我可敬的父老鄉親??！ 我退休后，好些宜興朋友邀我去走走看看，因兒孫牽累終未成行。已任宜興市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的陳元大打電話說，你把兒孫帶上，不就行了嗎？ 那天，元大陪我走了一天，自潘家壩經堰頭到元上，但見桑林沃若，峰丘如畫，隱隱似有山歌蕩漾。 最后到橫山，由于那位出名的老和尚把少時出家的元上白塔寺搬到了橫山，起名大覺寺，橫山水庫（滿貯1億立方）也改了個詩霧騰騰的名字：云湖。昔日的窮鄉，成了風景旅游勝地。 佇立大堤之上，但見波光瀲滟，鷗鳥翻飛，令人心曠神怡，真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