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的改革走在全國前列,已如前述。無錫的開放，或說外向型經濟，總體來說也是好的，但從起步來看，在省內略晚于蘇州等先進地區。這方面原因比較復雜，說到底是見事遲，認識有差距。 所謂外向型經濟，一般都是首先從外貿開始，再發展到外經、利用外資的。而外貿的一個重要方式叫做“三來一補”，即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廣東、福建等地許多企業就是以此起家，完成原始積累，脫胎換骨改造，逐步實現國產化、規?；倪M程的。 應該說，“三來一補”開始一般總是外商賺大頭，國人得小頭，還有些外貿生意更是薄利、微利，于是在我市一些領導思想上就產生了猶疑，所謂“千做萬做，蝕本生意不做”，道理是不錯的，但對擴大外貿的負面影響也是顯然存在的。其實，不論何處，許多新開店為了招徠顧客打牌子，都是在一段時間里（時髦名字叫“酬賓期”）本差本，不計功利甚至“大出血”的。有進有出，欲取先予，為商之道。只進不出，一天也不肯虧一點本，恐怕是太機械了，似乎器量小了些,眼皮淺了些。這是一。 其二，我市鄉鎮企業從小到大，發展到“三分天下有其二”。人們陶醉于它的豐功偉績，卻無視或因一葉障目而看不清新的經濟增長點將在何處崛起?？陀^事物的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曾幾何時，意想不到地出現了“老大不如老二，老二不如老三”的吊詭局面。 老大、老二的得名借助于郭沫若詩“工人老大哥，農民老二哥”，分別指國有企業、鄉鎮企業，老三則指三資企業。事實也是，先是粵、閩、浙的人們蜂涌到無錫、蘇州一帶向鄉鎮企業“取經”，中間有幾年沉寂一些，蘇南模式、溫州模式、東莞模式各有千秋，實際是各顯神通，暗中較量，眼睛一眨，蘇錫常以至整個長江三角洲的人們為了學習發展外向型經濟，迫不及待潮水般一路向南，要請福建、廣東人“傳經送寶”了。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不可同日而語??！ 三是民族工業傳統經驗的局限。 解放前，在官僚資本和買辦資本嚴重擠壓的夾縫中，我市民族工業自力更生，發憤圖強，不求外商，不借外債，表現出愛國獨立的民族精神，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但在全球政治多元化、經濟一體化、科技尖端化的今天，經濟發展已經突破了國界，也突破了意識形態的界限，跨國經濟已是大量的客觀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為常見的事實，進出口貿易差時順時逆也屬常態。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再啃住“既無內債又無外債”的信條不放，顯然是抱殘守缺，落后于時代了。 四是“錫老大”思想作怪。 解放初期，南京是直轄市時，無錫是蘇南行署所在地，后來江蘇省轄市也只無錫和徐州兩地，這些都是事實，老無錫人也以此自豪。1983年實行“市管縣”，盡管無錫市只管錫、澄、宜，蘇州市管六個縣，無錫的經濟總量等指標仍居領先地位。然而地位這東西不是一成不變的，在你不知不覺的漸變中已經孕育著有朝一日必然發生的突變。我們的公安局長雖然在汽車車牌編碼上從省廳搶到個“蘇Ｂ”，但并不意味著我市的地位除開省會后仍舊首屈一指，“蘇Ｅ”的蘇州已然跟你并駕齊驅甚至超你一肩了?！板a老大”的思想此時依然不變，就不夠清醒了。又據聞，深圳當年營建“錦繡中華”時，來人到蘇州、無錫商量，出資20萬還是30萬元，可在中華園里建一個縮微景觀。蘇州贊成。無錫謝絕，有關領導說，不花這個冤枉錢，無錫還要靠他宣傳呀？當時還有些人，津津樂道30年代無錫民族工業僅在上海之后，列青島、天津、武漢之前。這也是事實。但歷史翻篇已到了8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各地都在奮筆書寫自己的當代發展詩篇，形勢喜人也逼人，依舊端著“錫老大”的架勢，未免陳腐可笑了。 擺這一二三四，不是說自己有多客觀，超然。統治階級的思想是統治思想。我在領導周邊，免不了受這一二三四的影響，也許還起過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不自知。寫下這些，不過是反思，請高明指正，供后人借鑒。 1987年年底，趙紫陽同志考察長江三角洲地區的經濟工作，提出了我國沿海地區發展外向型經濟的戰略設想。鄧小平同志在批示中強調：“特別是放膽的干，加速步伐，千萬不要貽誤時機?！边@是大背景。 是年冬,我隨市委副書記朱根寶同志陪同省顧委委員韓本初、馬健去常熟、張家港參觀考察。沙洲鋼廠、波士頓羽絨衣廠等大型企業的崛起，使我大吃一驚；沙鋼廠長沈文榮、常熟西張黨委書記朱關昌（綽號機關槍）的介紹，使我大跌眼鏡；張家港東張鄉的奚也頻從一個普通錫劇演員嬗變為全國小學里都有他廠里生產的皮球“大王”，常熟宣傳隊的胡琴手沈奎生通過打拼成了超過“傻子瓜子”的“阿里山”瓜子大王，這些事例使我大受刺激。朱根寶同志在常熟書記多年，韓老老家就在張家港大義鄉，他們對這一帶可說非常熟悉，也直為兩地的巨變而驚異，而嘆服。我感同身受，夜不能寐，于是振衣而起，連夜給市委、市府領導寫信，報告此行的巨大收獲，列舉例證和數據，充分說明外向型經濟在蘇州人那里，已經是一顆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新星，是帶動全局的“牛鼻子”，是經濟發展的后勁和步入良性循環的希望所在。同時，撇清過去一些不脛而走的傳言，比如，蘇州某地硬壓外向型經濟指標，以至某磚瓦廠不得不借錢買外匯完成指標等等，或是荒誕不經，或是支流末節。并在信中分析，人們輕信所謂“蘇空頭”一類流言往往是以訛傳訛，人云亦云，因而蒙住了眼睛，捆住了手腳。百聞不如一見。要打破固有的思維定勢，須得到實地走一走，看一看，建議市里主要領導親自帶隊，實地考察。 市領導見信，十分重視。王宏民市長率先帶了一批局長、廠長赴常熟、張家港等地學習，白天參觀，晚上座談，對照先進，排找差距，搞得嚴肅緊張，掀起了一場頭腦里的風暴，為加快無錫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掃除障礙，趟平道路。 在此過程中，王市長首先把自己擺進去，破舊立新。翌年春的全國人代會上，他以代表身份在分組會上所作“長衫經濟”轉換為“西裝經濟”，打開新思路尋求新出路的發言，引起了廣泛的注意，《人民日報》、新華社都在顯要位置作了報道。當然，“長衫”、“西裝”是打個比方，不很確切，但說的什么意思人們還是理解的。市委副書記劉濟民同志到錫任職前，在蘇州市委就是副書記，說及蘇州及其六縣（市）的外向型經濟如數家珍，但在重返蘇州調研以后，也坦然承認蘇州外向型經濟發展迅猛，勢頭強勁，真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之感。他比較冷靜，心中有數而出言謹慎，直至1989年下半年主持市委工作后，才鮮明地承認“我們起步遲”了，同時提出只要堅持“起點高”，注意提高外向型經濟的發展水平，努力趕超蘇州不僅是有希望的，而且后來居上也是有可能的。 在此同時，一些老同志出于強烈的事業心，紛紛為外向型經濟發展出謀劃策，貢獻了許多有益建言。 朱根寶同志指出，同國際先進水平相比，我市生產力水平還不高，但是部分產業技術、傳統技術在國際市場上確實具有較大的競爭力。目前，影響這種優勢發揮的主要問題是外貿體制的制約，企業無法進入國際市場。企業弄不清真虧假虧，像個瞎子；無法知曉國際行情，像個聾子；無權同外商談判，像個啞子，造成企業與市場背對背的局面，怎么行？為此要把搞活貿易作為發展外向型經濟的一個戰略重點來抓，走市場調節企業、貿易調節生產的路子。 市政府顧問郁謙同志認為，外貿體制必須改革，實行經濟承包，真正做到“自負盈虧，放開經營，工貿結合，推行代理制”。這不僅是經營方式的改變，而且是落實黨中央國務院作出的關于沿海地區發展戰略最有效的根本性措施，同時也是企業實行第二次轉軌變型的突破口。只有具備了這樣高起點的認識，才能迎頭趕上，創造參與國際大循環的條件，做到大進大出，多超快超。否則就會貽誤時機，再次喪失機遇，犯下不可饒恕的過失。說到這里，老同志不僅強調了緊迫感，痛切感也溢于言表了。 認識上去了，措施陸續到位了，形勢開始喜人了。其實，開放也是改革。一些改革先行的企業和地方，早就勵志創新，奮力拓展，在發展外向型經濟方面創造了驕人的業績。 為總結先進，激勵后進，以點帶面，推動全局，我所在的市委研究室聯合市企業家協會于1988年3月編印了《怎樣走向世界——無錫市第二次轉軌變型經驗選編》一書。 這本書的《代前言》說，1982年以來我市企業的第一次“轉軌變型”，沖破了原有的封閉格局，走向了市場的廣闊天地，使企業從行政附屬物逐步轉變為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從生產型轉變為生產經營型，走上了以經濟效益為中心的軌道?！稗D軌變型”啟示我們：在經濟發展的重大轉折關頭，要當機立斷，敢于進取，決不能猶豫觀望，“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一句話，既要醒得早，更要起得早，早轉變才能早主動。比較而言，第二次“轉軌變型”的意義更具深度和廣度，企業商品經濟的活動舞臺將走出“國門”，由國內的“五湖四?！睌U展到全球的“五洲四洋”。 這本小冊子匯編了35篇典型材料，市委研究室從中概括出十條普遍經驗（此處濃縮為一條一例）： 一、審時度勢，抓住時機早作決策。電扇廠“先占國際市場，后求經濟效益，以暫時的失，換來長遠的得”。實踐證明，最后他們賺了，贏了。 二、立足內部“三提高”，增強出口競爭力。朝陽服裝廠苦練內功，提高質量，提高檔次，提高加工深度，從國際市場上的“地攤貨”變為搶手的“中高檔品”。 三、吸收國外先進技術，走“引進、消化、開發、出口”的捷徑。機床廠采取和美國機床制造業的“托拉斯”聯合設計、合作生產、批量返銷的方法，求得自身技術水平上一個臺階，將產品推向國際市場。 四、“以進養出”，自求外匯平衡。電容器廠年用匯量200多萬美元，而年創匯只有100多萬美元。通過進口國外原料、零部件等，加工成多品種高盈利的產品擴大出口，增強創匯能力，彌補了外匯缺口。 五、堅持內外并舉，開拓兩個市場。電度表廠確定了“鞏固內銷陣地，擴大外貿市場”的方針，堅持以內養外，以外帶內，做到了“兩個市場齊開拓，東方西方一起亮”。 六、發揮勞動密集型優勢，大搞“三來一補”。江陰第四毛紡廠1987年下半年開始為香港一家公司來料加工針織絨，變“兩頭在內”為“兩頭在外”，從“搜搜吃吃”到“吞吞吐吐”，供銷兩不愁，當年就完成外貿收購額770萬元。 七、發展規模經營，組建外貿企業集團。色織一廠實行城鄉聯合、工工聯合、工貿聯合，組建太平洋色織聯合集團，1987年創匯比1980年增長兩倍以上。 八、工貿結合，借“船”出海，借“梯”上天。在發展外貿生產方面，外貿部門是“船”，工廠是“梯”。雙方優勢一旦結合，就會產生一股“上天出?！钡男铝α?。前洲鎮依托上海外貿，一年創辦六個工貿聯合企業，預計外貿收購額可達億元。 九、靈活經營，實行多渠道、多口岸、多形式出口。無錫縣、江陰市與國內外十多個口岸建立了業務關系，“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十、引進外資，改造老企業；投資國外，創辦境外企業。華德鋁合金制品有限公司合資三年，既以產頂進，節約外匯，又到國外承包工程，直接創匯。河埒養殖場漁工商聯合企業到澳大利亞創辦“無錫太湖酒家”和“中國太湖農場”，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先行者。 1992年，鄧小平同志視察南方談話的暖風吹遍大江南北的春潮里，面積僅占全國萬分之四、人口千分之四的無錫，節日禮花般爆出一條令人炫目的要聞：全市興辦中外合資企業累計1000家。 天地轉，光陰迫，爭朝夕。如今，不僅中國走向了世界，世界也走向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