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公社衛生院一角，老鄉在候診 （左上圖）； 老鄉在牽驢拖車 （右上圖）； 老鄉在收土豆 （左下圖）； 六壩老鄉為我做的兩把椅子（右下圖）。 衛生院周圍單位的一些人聽說從北京新來了一位年輕的女醫生，都有些好奇，都想過來看看到底是位什么樣的醫生，因而我剛來到那一陣，常有人借故到衛生院來“串門聊天”。有一天來了幾個人，看起來和院里的醫生都很熟，我剛來，當然不認識他們，就坐在一旁聽著他們寒暄聊天。忽然我發現其中有一個人的臉上有“蜘蛛痣”，于是就問他是不是患有肝病。他一聽，非常驚訝的問我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已經不舒服好久了，到處看也看不好，前幾天到武威地區人民醫院去檢查了，才確診說他有肝病。不料，他離開后在外面逢人就說六壩衛生院來了位很神的女大夫，本事大呢，一看就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其實我哪有什么神的，初出茅廬的小醫生一個，哪來的多大本事，這只是憑著在學校里學到的一些診斷肝病的基本知識，正好在他身上用到了。不過也正是這么一件小事，竟然從此來找我看病的人就多起來了，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 和其他醫生一樣我要看的病人男女老幼各種人都有，毛病也是內外婦兒科什么病都有，衛生院條件差，沒有條件分科就診，在這里我就是個現在所謂的“全科醫生”。這里的老百姓習慣了中醫，來看病時往我面前一坐，手一伸就要我搭脈，我不懂中醫的“脈理”，但可以摸到脈搏跳動的次數、強弱、節律等是不是正常，有沒有什么變化，一邊摸著脈搏一邊詳細詢問病史，再加上在學校里學到的“視觸叩聽”這些診病的基本功，在沒有化驗、X光透視等輔助診斷的情況下分析病情，給予治療。雖然對所有病人所患的病癥還不可能做到一一確診，但還是治好了不少病人，從而也在臨床實踐中積累了不少經驗。 那里的氣候干燥寒冷。一年中不少日子老鄉們都是穿羊皮襖，這是用硝好的老羊皮縫成斜襟的大襖，毛面朝里，光面朝外。講究點的人家還會用黑色燈心絨（當地人稱杠杠絨）縫上一圈邊。那羊皮襖又長又大，穿在身上后，腰里還用一條布帶子或者用黑白色羊毛搓的粗毛線編起來的繩子一扎，熱了就把袖子一脫。帶小孩子來看病時把“娃兒”往懷里一揣，貼著自己的胸脯，將小孩子的身體裹在自己的皮襖里，只讓一個小腦袋露出來，像袋鼠似的。這里的老百姓祖祖輩輩生活在缺水的環境里，生活又很貧困，衛生條件很差，衛生習慣也不好。不少人常年不洗澡，小孩不洗手。當他們把孩子的手從皮襖里拉出來要我們看病時，可以看到小手背上附著一層黑黑的像鱗片一樣的“垢痂”，要用好幾個酒精棉球才能擦白一塊皮膚。那里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婦女地位很低，她們也很少到衛生院來看病，什么婦女保健﹑經期衛生都談不上。來月經了從不用衛生紙，更別說什么衛生巾了，當時在那里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奢侈的消費品。來月經了，她們就穿條厚厚的黑棉褲，把經血吸在里面，等經期結束了就把褲子洗洗晾曬在男人看不見的地方（當地男人認為看到這樣的褲子是要倒霉的）。產婦就坐在鋪上一層自己家炕洞里的柴草灰或者從外面取回來的沙子的炕上生孩子。如果是順產，那還好些，要是碰上難產或者大出血，就很危險，不僅一些產婦就此而喪生，而且這也是造成那里的產褥熱和新生兒破傷風發病率很高的一個主要原因。盡管解放后培養了不少接生員，已經慢慢的改變了不少陋習，但婦女病還很多的?？上驳氖?，由于我們的不斷努力，慢慢得到了當地人的信任，越來越多的婦女愿意到衛生院來檢查治療了，有的產婦也到衛生院來分娩了?？粗粋€個在衛生院出生的小寶寶，不僅產婦們高興，我們也跟著她們高興。然而，有高興的時候，也有緊張的時候。記得最緊張最危急的一次，是一位產婦在家分娩時大出血，嬰兒生出來了，胎盤卻出不來，這是胎盤滯留，在婦產科這算是危重病例，必須盡快取出胎盤才能止住出血，而要取出胎盤只能手取，這可是只有高年資醫生才能做的手術??！產婦被送到衛生院時已經處于休克狀態，臍帶扎在一只破鞋底上壓在身下，下身和大腿根沾滿了混著污物的血，情況非常危險，如果轉到縣醫院去產婦有可能會死在路上。面對家屬焦急的請求，我們決定就在衛生院手術。我在協和醫院見習時曾見過這種病例，所以在清洗消毒后我就給她做了手取胎盤術。想著老師是怎么教的怎么做的，自己慢慢探索著剝離著，最后胎盤完整取出，大出血馬上就止住了，手術總算順利地完成了。接著給她后續的補液抗感染治療，第二天產婦的狀況就有了明顯好轉，而我們也都松了一口氣。事后，我還真有些后怕。要不是母校和老師對我的悉心培養，像我這樣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小醫生是怎么也不敢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在旁邊沒有任何人作指導的情況下，獨立完成這樣的手術的。 直到現在，還有朋友會問我一個老問題，我大學上了八年，要比我同屆同學多讀了三﹑四年的書，可現在工資待遇等等和他們差不多，這中間要少拿多少錢，問我是不是覺得虧了。我一般都是笑而不答。不過有時也會告訴他們，我不覺得吃虧。這倒不是違心的敷衍他們，也不是我不重名不愛利，真的是因為我剛參加工作就到了這偏遠的西北的公社衛生院，沒有任何輔助診斷，也沒有上級醫生的指導，要面對這么多的各種病人，還要治好他們的各種疾病，靠的就是學到的這些知識?；叵肫鹪趯W校時為了學會聽診把耳朵都夾腫，為了學會叩診把自己的手指都敲腫，為了學會注射一清早就跟著護士到病房去給病人打針抽血，為了學會怎么分析病情跟著老師查房上門診，去聽講座參加病例討論，等等，等等。正是學到的這些看病的本事幫助了我，讓我能在那里盡可能的治好或減輕患者的病痛，所以我沒覺得吃虧，覺得值，有時甚至想再跟老師多學幾年。 那里的老百姓很純樸也很真誠，一位大娘因為我們治好了她女兒的病，每次來衛生院時總要從兜里抓一把豆子，或者帶個鏌給我吃，這是她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斓街星锕?，當地人做月餅，也要給我們送一些來。那里的月餅和我們老家的什么廣式，蘇式月餅不一樣，是蒸的。把發面和油酥搟成大小不同的園餅，一層層疊起來，下面大些，可以有鍋蓋那么大，上面小些，一般做三到五層，用姜黃，紅曲等染成不同顏色，邊上還絞成花紋，有的在最上面還放上幾個面捏的小鳥小兔子，放到蒸鍋里蒸熟，再切成小塊，有時為了怕“月餅”散開還用干草扎好。這種月餅以前真的從未見過。過年時他們還做“油花花”，也是發面的，一層是白面的，一層是加了紅糖的，兩層疊起來擰成各種花樣后下油鍋炸熟，很好吃。以前是誰家炸的油花花多就表示他家有錢。還有個農民叫蔡培，他會做木工，做了兩只小椅子送給我，那椅子的樣子、靠背的弧度都那么漂亮，我非常喜歡，搬了那么多次家，每次都要扔掉好多東西，但一直舍不得扔掉這兩只小椅子，到現在還在家里放著呢。還有一位崔師傅（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跟著別人稱呼他崔師傅，想想還真不好意思），是縣拖拉機站開大卡車跑長途運輸的司機，矮墩墩的個子，總是面帶笑容開開心心的。當時在那里，司機可是令人十分羨慕的職業。崔師傅知道我們都是從外地城里來的，在這缺水少菜的六壩生活很不容易，所以每次從衛生院前經過都要帶給我們一些日常生活需要的東西，有時是一麻袋煤，有時是各種蔬菜。冬天到來前會帶來大白菜，土豆，這些東西好貯存，是我們整個冬天的菜肴。到五月份，天氣轉暖了，他會從產蔬菜的地方給我們帶耒新鮮的韭菜，西紅柿（那里稱“洋茄子”）等。至今我還記得當春天到來，第一次炒韭菜時的香味讓我饞涎欲滴的那付“吃相”。在六壩的幾年要沒有蔡培﹑崔師傅和當地善良的人們的幫助，我的生活還不知會難到什么程度，還不知會不會堅持不下去而做了“逃兵”。 順便插個小故事。在廣袤的西北大地上開長途車是很辛苦的，往往幾十公里都不見人煙。有一個晚上，天很冷，大約七八點鐘吧，突然有人敲衛生院大門，原來是兩位開車過路的卡車司機，進門后司機說因為事情急要趕路，所以沒有在前面的縣城停車休息。誰知一路開過來天黑了，看不到住家，也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只好堅持繼續開，又餓又累快開不動車了，總算到這里看到有燈光了，想在這里休息一下吃點飯。我們當然是忙不迭地招呼他們休息，給他們準備吃的，可惜我們也沒有什么好吃的，炒了個土豆絲，冷饅頭蒸熱了就湊合了一頓，覺得很不好意思，沒能好好招待遠來的客人。他們要給飯錢，我們當然堅決不收。休息了一會他們就要走，說他們是從酒泉過來的，因為任務緊，要趕時間。說完，就連夜開車走了。過了很多天，我們都快忘了這件事了，這兩位司機又來了，這次是白天來的，說又有任務跑這條路，特地停車來看看我們，還帶來了一大塊豬肝，說是謝謝我們那天熱情的招待。說他們還有重要任務，馬上就要走。我們也不便多問，只好連說：“謝謝，太客氣了！”就這樣送走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