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把我們這代人的風雨人生，哪怕點點滴滴，搬出來講給年輕人聽聽，他們覺得不可思議。我對他們說，這不是胡編亂造出來的神話故事，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我們所經歷的政治運動，是我們親歷親為實實在在的事體。他們聽得津津有味。有人提議，“既然是曾經發生過的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就不該忘記它，哪怕一點－滴，應當把它記錄下來?！庇腥斯膭钗遥骸澳悴皇窍矚g寫嗎？這是很好的歷史題材呀?！毕雭硪彩?。我就試試看吧?！? 坦白大王 1952年三反、五反運動。 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在機關內開展。那時反貪污叫做打老虎。凡機關中接觸物質財務的干部都要坦白交代，對其一個不拉地進行審查。逼供信是運動中普遍慣常的做法。形式是：領導作動員報告，分組開會討論，學習文件，領會運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人人表態，聯系實際，開展自我批評，坦白交代；然后開展相互批評。對重點審查對象，組織積極分子進行幫扶，叫做“打老虎”。各機關每天打出幾只老虎，是運動進展取得成績大小的標志，限時限刻逐級向上匯報。每個機關有不成文的量化指標，總要揪出幾只老虎。給人以老虎無處不有的印象，以佐證中央開展三反運動的正確和英明。至于最后定案能否判為老虎，那是以后的事。三反運動后，一度機關干部都不愿意做財務物資工作，惟恐再被當作老虎被揪被打。 一次出席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全市干部大會，市委書記作報吿說，今天開的是坦白交代大會，上至我們的顧楓市長，下至通訊員，在這里點名坦白交代，進行揭發。會場聲勢浩大，氣氛緊張，咄咄逼人。書記講話后，被第一個點名上臺坦白交代的，就是市稅務局的科長王××。 上臺坦白交代的這位王科長，在臺上講了三句話。第一句：中央開展三反、五反運動是英明的，及時的；第二句：我市三反、五反運動是正確的，健康的；第三句：我沒有貪污。 他話音剛落，會場口號聲四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主持人沒有讓他再講下去，宣布：逮捕貪污分子王××。遂民警上臺當眾給他戴上锃亮手拷，帶走他鋃鏜入獄。 為什么稱王××為坦白大王呢？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機關里的三反和社會上的五反交織在一起。一位領導同志到監獄提審關押的資本家，這個資本家從來人問話中揣摩出是在誘他檢舉行賄稅務局王科長。為了爭取寬大處理，早日出獄，于是他假編情節，瞎說一氣。這是逼供信結果所常見的。后經核實，這位資本家坦白交代的純屬子虛烏有。據說，王科長被逮捕后，抄他家發現，他家人冬天床上墊著的竟是席條。審查證明，這位王科長生活清貧、亷潔自律、克己奉公，是位好干部。于是，包厚昌副市長親自到監獄接他出獄。 王科長那三句話的坦白因為最實事求是，坦白大王的美名就這樣傳遍了無錫城。 朋友曾華 1955年《人民日報》公布胡風反革命集團三批材料，毛主席親手在材料上寫了不少按語。由此在全國范圍內拉開反胡風運動的序幕。我所在的無錫市總工會宣傳部，每天上午工作，下午集體學習，清查胡風分子。 胡風集團成員，大多是一批與胡風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作家和學者，他們解放前后長期在胡風主編的刊物上投稿發文，接受過胡風在文藝上或經濟上的幫助，崇拜胡風。他們贊同胡風文藝思想，對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表露出不同看法。他們用私人信件交換意見，用文化人刻意選造的語言，說了許多趣味相投的話。從公布的信件材料看，他們有些話，近乎暗語/黒話。 學習中，首先表態擁護中央開展與胡風反革命集團作堅決斗爭，徹底清算他們的反革命行為。其次是檢查自己有沒有受胡風反動文藝思想的影響和毒害。有人說，胡風是什么東西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胡說八道我們不了解，雖說沒有受影響，但還是很有必要認真學習，増強抵抗力。第三是清查與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有關人和事。胡風集團成員的圈子不大，與地方的聯系很少。所以機關學習中很多部門輕易就過關了。唯獨我們宣傳部因為有個曾華，他又與我同在教育這攤子里，于是我們宣傳部就成了機關清查的重點部門，曾華被列為重點清查對象。 曾華從部隊轉業到市總工會宣傳部，同我一起搞職工教育。組織上介紹說，他十四歲參軍，現為營級干部。因犯生活問題，與同是軍人的妻子一起轉業到地方。他給我的印象，性格豪爽，軍人氣質，對人對事有自己的見解，喜愛文藝創作，并有點基礎。我們分工，他負責聯系職工中學。我猜想他遲早是要離開的，讓他工作有一定自由度。有時他拿寫出的作品給我看，征求我的意見。我從中看出他有較為厚實的生活基礎，會編故事，有這兩條，就有了創作基礎，文字上再打磨打磨，下點功夫，有望寫出像樣的作品。他似乎同意我的看法，甚至要我同他一起搞創作，被我婉拒了。我向他介紹說，第一職工中學沈劍秋老師曾經是北京天下出版社的老編輯，文字功底不錯，你寫出的作品可向他請教。 我看到他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作品《菊影》，證實了我對他搞創作的看法還不錯。 作品問世，他飄飄然起來。與北京的林希玲，江蘇的陸文夫等人搭上關系，參與江蘇作家辦同仁雜志《探求者》。應了那句“吃不到羊卵子惹了一身羊騷氣” 的話，成了反胡風運動中的重點審査對象。我們整天開會進行追查，向他施壓，逼迫他坦白交代。半個月下來，翻來覆去，他就交代出上述那點內容?？磥硭m有意往人家圈子里鉆，但人家對他并不感多少興趣。 結果，運動后期他被清理出機關，讓他下到工廠完事。 文革中，一次他帶了廠辦半工半讀學校幾個學生到我家來，一進門便指著我對學生說，他是我的朋友，我的領導，我們要保護他。他問了我運動中的情況，對我表示關切，一再招呼我有事找他。據說他是北片造反派組織的頭目之一。 打那以后，我們再無聯系。若干年后，其公子有事找上門來，我問起他爸媽近況。他說，父親因病不治走了。母親還好。我沒想到過早地失去這位朋友。我囑其公子在祭奠他的時候，請代我獻上一柱香，敬上一杯酒，聊表對他的思念和致禮。說時我倆都很動情。 現在想起，若換在正常年代，正常情況下，我這位朋友，以他對文藝創作的熱愛和執著追求，說不定可能成為特立獨行的一個創作人才。這樣一想，又會歸咎于運動對人的摧殘，不僅對一批很有才華的老作家是摧殘，對新生力量同樣如此。這里不由想起巴金文革后說的一段話。巴金悲憤地說： 讓我這個不懂文學的“寫家” 再說幾句：為什么在國民黨反動統治時期，三十年代的上海，出現了文藝活躍的局面，魯迅、郭沫若、茅盾同志的許多作品問世。而在“四害”橫行的時期，文藝園中卻只有“一花”獨放、一片空白，絕大多數作家、藝術家或則擱筆改行，或則給摧殘到死呢？這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見《隨想錄》“遵命文學”篇) 作為全國作協主席的巴金老人，他說的這種現象不僅僅是文革所有，只是文革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而已。教訓真夠深刻的！(待續) 在 2016-08-18 08:07:56，"姚邦豪" 寫道： - 顯示引用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