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我究竟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真的說不清楚。家人只記得是年初十深更半夜。幾點鐘？沒有鐘表，說不準。就算年初十黎明前吧，這日子吉利，好記。我按陰歷年初十去套陽歷萬年歷表，才算找到個不太準確的日期，填到神圣的身份證上。 母親生我的那個深夜，狂風怒吼，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想到蔣營鎮去生，那時寸步難行。又何況，鎮上駐扎著日本鬼子，怎能往虎口里鉆？就在這小茅屋里生吧。生孩子本就是件冒險的事。只要孩子沒落地，母子倆都站在鬼門關，前腳跨在“生”字上，后腳踏在“死”字上。命大，腳一抬就過去了。命薄，母子倆只能返回陰曹地府。這就是生死一線間啊。 我與母親的生與死，就在年初十這一夜。據我老祖母說，我賴在母親的肚子里，遲遲不肯出來，害得我母親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那么冷的天，她流的汗水把被子都浸濕了。 在我不太懂事的少年時代，曾問過母親：“生下我的時候，真的那么危險、那么痛苦嗎？” 母親用她那慣有的幽默話語回答我：“我不跑趟鬼門關，就這么不疼不癢地把你抱回來啦？閻王好說話，小鬼們也放不過啊?！边@話說的也是。 到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時，我站在產房門外，聽著妻子在里面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聲，我相信，每一位母親生孩子，都是在勇闖鬼門關。 由此，我想到了對“娩”字的兩種不同解釋。 “娩”字是個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女”字是形符，表示跟女子有關。右邊的“免”字是聲符，讀miǎn，本義指女子生孩子。 古人為什么要用“免”字作聲符？ 有人認為，“免”字是個象形兼會意字。甲骨文的“免”字像人戴著辦喪事的帽子，彎下身子在憑吊死者。古代的喪禮是先脫掉帽子，然后用白布包裹頭發，如今農村人戴的喪帽仍以白布勒在頭上，蘇北人稱之為“小帽子”，其實應稱“孝帽子”?，F在簡化了，但在參加追悼會時，必須脫掉帽子，這就是“免冠”。由“免冠”引申為去掉、脫掉、除去。這就是免稅、免職、免費。由此又引申指躲開、避免，再引申指離開、釋放，還表示不可、不要，如：閑人免進、免開尊口等。 說了半天，這“免”字跟生孩子又有什么關系呢？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胎兒離開母體，有去掉、除去的意味，所以嬰兒脫離母體稱為“娩”。 我更看重的是“免”字是古代辦喪事的帽子這層含義。這又何嘗不是暗示：母親生孩子，是九死一生，一直在鬼門關徘徊啊。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娩”字與“兔”字有關。甲骨文的“兔”字是個象形字，像長耳短尾豁嘴唇的兔子。下面一點表示短尾巴。漢字中有不少字與“兔”字相關，如免、娩、冤、逸等?！懊狻弊值脑庵竿米犹右??！墩f文解字》中的解釋是：“兔不獲于人，則謂之免?！蓖米硬槐蝗俗阶?，就免于一死，后來引申指凡躲過災難，避開一切不利的事都可稱為“免”?！懊洹弊肿畛跏侵竿米拥纳?。后來才用“分娩”來專指人的生育。這里的“娩”字，同樣包含著避開災難、死里逃生的含義。 明白了這一點，我對生死、母愛、孝道、生命……這些詞的理解更深刻了。 到了我當爺爺和外公時，我們全家守候在產房外。孩子們要我許個愿，我雙手合十，緊閉雙眼，嘴里不停地念叨：“平安、平安、平安……”除此而外，我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