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5-25 下午 /閱讀:920 /評論:3
(作者王融彰南外2006屆畢業,后進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現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 我十歲之前最愛讀《西游記》。一本少兒版的《西游》,不僅枕下壓了好幾個暑假,并且扉頁上獨得小兒不識天高地厚地題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不知那時我如何聯想起這句話來!現在回想是什么吸引了童年的我,早已沒有眉目了;單單記得流沙河邊那一節,唐僧師徒陷在黃沙灘上不得前進,渾水一波一波涌上來的場景,竟如親歷??赡苷巧钌矫芰?、云邊泥底那一段段逼真的傳奇,滿足了一個孩子對世界的遼闊想象吧。 對真實生活略有概念以后,我就迷上了《三國演義》。愛的是諸葛慢吟的那句詩:“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仿佛硝煙散去,天地敞亮,故事也敞亮;迷的是曹操有天子有兵馬有謀臣,卻總也斗不過大耳長髯黑臉的三兄弟,蹊蹺得很;恨的是大星隕落,司馬篡權,時無英雄,豎子成名。用教科書上的話說,有些角色的確太臉譜化了;卻恰好成就了一部政治小說難得的明亮底色,使漢魏之交陰差陽錯在中國歷史中顯得特別崇高、特別純凈。今天我仍然不能泯滅逐鹿中原的向往——那是《三國》里金戈鐵馬的回響。 之后的五、六年里,《紅樓夢》一直是我的摯愛;那套人民文學出版社沈尹默題詞、磚紅封皮的上下兩卷,我不離不棄,從南京搬到北京,又從北京攜至香港。論構思,它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不輸《追憶似水年華》;論審美,探春的書房、釵黛的交心那兩段久讀之下,尤其口齒噙香;論刻畫,信手拈來幾千字、幾十字,或者一字不敷,都可以寫白一個人物;論思想,“白茫茫大地”上個人的喜怒哀樂不能釋懷,命運還要繼續下去,不能不令人深省?!都t樓》寫人寫得太真,因此讀者容易產生共情:黛玉使我怕熱鬧,怕熱鬧后的曲終人散;續書里一句禪機“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對沉浸在物質世界里的小孩子是難忘的警醒。 可是讀《紅樓》有的時候很累。就像糖水,濃了怕膩人,淡了怕單調;反而不如苦茶,淺酌驢飲反正都一樣澀口,倒也實在?!端疂G》就是苦的,不必說林沖風雪山神廟的悲涼、宋江殺惜上梁山的無奈,也不必說一百零八將坐化的坐化、服毒的服毒,一個沒剩下;單看楊雄殺潘氏,一割、一取、一掛、一分、一栓,就又冷又硬如巴別爾筆下的哥薩克。有了前面那么多閱讀的鋪墊,你不得不懷疑它的苦澀才是生活真昧,是一切傳奇的本色。 我承認,從小讀詩讀詞讀小說卻無人指點,使我本能地注意了作品的文學一面,而缺少對語言的理性積累。然而百讀成誦,句讀之間的節奏起伏、遣詞造句的微妙風格,是懵懂之中有所體會的。好在就著人情這輪淺淺月暈,能夠隱隱辨認文字如千山萬壑般糾纏的脈搏,再細細描畫時,心中已經有底?!盎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學語文應該是這么一夜又孤獨又奢侈的旅程。真的在字句上用功,仿佛也只有高中認真學古文的三年。真正的漢語研究我不敢胡說,單從中小學語文課文上看來,白話文比起古文似乎總少了知識性的精確:一個“而”字是如何幻化出今天的“但”“且”“并”,音與形如何構成字的家族,字如何構成詞,詞與詞如何組成句……缺少這些條理分明的把握,怎么解得開從《水滸傳》到《狂人日記》的文字密碼? 語文語文,有了語言,才有文學??扇羰堑酱藶橹?,語文教育就缺了點睛之筆,缺了融合文本與生活,貫通言外之意與個人情感的頓悟?!捌绞彵M處是春山”——寫到平蕪盡頭的是好文章,而每篇好文章深處,都連著春山外的牽掛。那春山之外,才應該有語文教育跋山涉水等待的一片云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