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由編者取自網絡信息庫，版權歸屬原作者) 鎮巷東頭，也許最能顯現這條小巷作為市井里弄的底色，反映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世相。 折角轉彎就是新生路的鎮巷第一戶，它的南墻根好像永遠濕漉漉的。 一副提桶擔，伴著半人高的公用自來水龍頭，杵在獨扇頭方窗下。龍頭一擰，附近幾戶人家就在這里淘米汰菜，水流嘩嘩的，濺得一天世界。入夜，龍頭就鎖在了一個精巧的鐵皮盒子里。偶爾，日間也有上鎖的時候，不打緊，開聲口，隔不多會，看水人自會從窗戶里伸出一只手來，打開鐵盒，遞過閥兒；你只須交上竹籌，或徑直把籌碼投在窗畔的小木箱里，就可以取水，擔起水桶開步走人。 那時，一角錢買十根竹籌，后來是八根，一根竹籌一擔水，水重大約一百斤。 缺少勞動力的人家，可以喊榮根，不論遠近挑到家都是一擔水五分腳錢。這是榮根的外快。他收入的主要來源靠新生路斜橋下的老虎灶，在那里幫工。 榮根住在橫弄里，獨身，一部絡腮胡子終年黑蒼蒼的，有點邋遢，看不出確切年紀。其實，他長得頗周正，圓頭圓臉，刮光了胡子，下巴肉巍巍的像周潤發。榮根憑力氣吃飯，沒積蓄，就愛喝點酒，沒事的時候摸出小瓶吱兩口，咂咂有聲，心滿意足的樣子。 同是嗜酒，水龍頭對面皮匠作的盤生師傅就比較考究了。 一到傍晚，家門前早就當路放下一個矮矮方方的杌子，備有老酒和下酒的小菜。酒徒在意的是酒，小菜隨便，所以通常是油氽花生、豆瓣，或是炒個雞蛋，有蔥燒螄螺更好，唧吧唧吧搭酒，吃起來更覺酒香。準備舒齊了，盤生才慢慢解下門襟前的作布，蹣跚著邁過門檻，開始他獨酌獨樂的享受時刻。 他約有六七十歲，又矮又瘦，滿是皺褶的眼皮下眼睛紅紅的充血，然而在小板凳上泰閣閣地南面一坐，筷子一提，酒盅一端，倒是功架十足頗顯威儀的。他喝的是慢酒，見路上有閑人盯住他看，他就從糊滿眼屎的眼角斜眼一瞥，表示不屑。如果是熟人，他會分辯說，我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要他多管閑事！ 最后的程序是一碗豬油拌面，面要“斷生”或是“立直”，酒盅里的余瀝一澆，就更“健”更有咬嚼了。 這餐一個人的晚飯，還有全家人吃的，都是這家的主婦他兒媳三寶張羅。三寶像是在哪里做著常日班，長爽爽的，白凈登樣，手腳勤快，話不多。街坊鄰居都贊三寶賢惠，盤生師傅好福氣。 盤生笑笑，癟著嘴說，馬馬虎虎，我比不上陳師傅。 他說的陳師傅也是手藝人，住在他家隔壁的4號，一幢清水磚砌洋房里。大名陳善庭，老家寧波，“紅幫裁縫”。 所謂紅幫，得名于“紅毛”這一泛指老外的別稱，紅毛來中國穿的是西服，所以能做西服的裁縫稱做“紅幫”。這就同“本幫裁縫”也就是老式裁縫區別開來了，很有些新潮、時尚的意思。 陳師傅早年到上海謀生，學的就是“培羅蒙”一路的紅幫，后來到無錫發展，合作化后加入長征服裝廠，是公認的第一把好手，廠里的頂梁柱。西哈努克親王在無錫時做的西裝，就出自他的裁剪。因此，陳師傅大名鼎鼎，退休以后常被廠里請去現場指導，也有些準備出國出訪的急性子人找到鎮巷問4號在哪里，直接上門請他量體裁衣。 這時才發現，4號里不光有陳家，還住著市政府參事室的參事謝瘦石。于是，這些干部就大發感嘆：一技之長，名聲遠揚，老革命沒他吃香。陳師傅育有五男一女，多數子女覺得吃這碗飯不香，太辛苦，就學做別的營生，只有阿大繼承了父業，阿大現在也快七十歲了吧。 4號對面的5號是居委，掛有一塊白底紅字的小木牌。進門一個天井，后面廳堂，兩側廂房。白天做了托兒所，兩三位老阿姨帶十多二十個小孩，主要是看護，中午管飯，也教孩子做做游戲，活動活動。 我女兒幼時膽小怕陌生，一說托兒所就哭，賴著不肯去，有次一位老阿姨拿根草繩作勢把她綁在庭柱上，她一下掙脫哭著往外跑，反把老阿姨嚇得不輕。過些日子，漸漸服了這環境，放學接她回家，還會哩乎啦乎唱歌。開始，聽不清她哼唱的什么，后來聽明白了。原來，老阿姨的“錫普”太“錫普”，“社主好，社主好……”，教的是《社會主義好》哩。 晚上，是居委會最熱鬧的時刻。一臺16吋電視機，平時鎖著。向晚，掌管鎖鑰的小偉（居委主任兒子）就來開機，免費收放《大西洋底來的人》、《加里森敢死隊》一類，于是小小的熒屏成了人見人愛的活寶。它擱在專用的四腳電視柜里，小偉特意在柜前放了幾排凳子供老人小孩坐看，輪不到座位的就見縫插針立看，廳堂里外一時人頭擠擠，水泄不通；來得晚的只能于天井里站在長凳、方凳上，越過人墻或是不斷擺動腦袋調整視角透過人縫捉空兒朝里瞄，而廳堂前妨礙視線的四片還是六片槅扇早就給人卸下撂在了一邊；還有的干脆掮張梯來，擱在墻上，八九條漢子也有個別女的參差著一手攀梯一腳宕空，側身前傾，看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完全忘了“懸空八只腳”的危險。那真是“十室九空”，鎮巷的居民好像悉數匯集到了居委會里。 事實上，居委確是有些權威的。 主任老戴不是本地人，蘇北話講法那女將。她原是渡江干部，建國后精簡到地方，五十來歲，衣著樸素，齊耳剪個短發，普通農村大娘的樣子。然而，只要她香煙一呼，揚臉看人，那炯炯眼神能把人罩住，加上說話有板有眼，劈酌調停中規中矩，儼然“小巷總理”。居委距她家只幾戶人家，她很少去，多在家里辦公，基本足不出戶?？墒?，“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每天發生在小巷的家長里短包括兄弟鬩墻、婦姑勃谿、叔嫂斗法、鄰里糾紛，她都能在第一時間掌控，來龍去脈乃至雞毛蒜皮等細節，都能了然無遺。 關鍵在她有幾個貼心的“耳報神”，秀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秀英得過小兒麻痹癥，愈后瘸了一條腿，老戴安排她做清潔工，居委給一輛板車，每天在巷子里倒幾十只馬桶。秀英有了收入，補貼家用，心里高興，對老戴自然是忠心的，所以連某家男人長年在外獨守空房的女人馬桶里卻倒出了避孕套這類陰私秘聞都會向老戴匯報。耳目如此銳敏，情況明，加上決心大方法對，老戴的居委主任就越做越得法了。戶籍警也夸，我的地段里幾個居委，數戴主任出色。 偶爾，也有惱人的麻煩事。鎮巷可算是個模范居委，一直很太平，做夢也沒想到，9號里竟出了命案。 9號原是唐家私宅，破四舊的時候主人不在，就找了他家的代理人，一個胖老頭兒見天站在大門口被迫示眾，一邊敲響器一邊嘶啞著喉嚨喊，“我是反革命分子朱××，請革命群眾口誅筆伐！”后來，一個專案組又曾暫駐此間辦案。政策尚未完全落實那個時段，一個小保姆在此慘遭殺害，被藏在一張沙發后面。案情一時撲朔迷離，議論紛紛。不久，真相大白，是一盜賊作案，給小保姆發現，謀財不成而殺人滅口。 審判盜賊那天，好些鎮巷居民成群結隊打斜橋下過，涌到崇寧路法院旁聽，個個拍手稱快。老戴更是揚眉吐氣，說道鎮巷就是鎮巷，朗朗乾坤豈容歹徒猖狂！ 如今，鎮巷大部不存，東頭至斜橋下地塊建起了樓群毗連的鎮巷小區。唐宅碩果僅存，成了地標性建筑，不過主人早已調離無錫，赴滬任職、履新、退居、安養；宅第聽說被人盤下開了飯店，起名“吉門雅集酒家”，興旺過一段時間，現在似乎門庭冷落車馬稀了。 我為核對記憶中人事，曾故地重游，探尋舊跡，有滄桑之興嘆，得歷史之感悟，念及如今自來水入戶、電視機普及、托幼事業有如朝陽、老虎灶倒馬桶基本絕跡，確是時代進步了，社會發展了。同時好奇心起，忽發大興：現在的鎮巷小區里住了哪些人呢，他們的存在形態又是怎樣的呢，這里邊有沒有原先的老居民或是熟人呢？ 我正低頭躑躅，七想八想，忽聞有人招呼，猛抬頭，巧了，竟是秀英的老伴三九子。三九子是小名，革命戰爭年代立過軍功，因缺少證明，于是放棄，投奔在錫的表兄俞阿二，一起在崇安清管所拉糞車，老大不小了才娶秀英為妻。 故人相見，分外欣喜，三九子一把捏住我的手道，我跟你說，我的退休工資，跟秀英兩個夠吃夠用，還有得多，就買點東西給小把戲也就是兒子、閨女的娃兒吃吃玩玩。兒子春寶在社保局開車，比我強多了。 忽然，他大概發現我的反應慢了半拍，就停住不說，有些疑惑地望著我。我自感歉然，說，不好意思，您都這大年歲了，還叫你三九子……他笑起來，說，就叫三九子，親熱，耳順。你是想問我大名吧，有的：史學文！ （2016.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