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黃雨春，歸國僑生，無錫師專理化科1962年畢業后在無錫市清名橋中學任教，1985年秋服從組織調動至新建立的市致公黨任辦公室主任、秘書長，1990年任市政協副秘書長兼崇安區政協副主席，1993年任專職崇安區副主席，2001年退休。題圖“半世紀前六僑生合影”老照片由作者提供。） 早就想為母校無錫師專寫點什么了，今年早春翻出了這張54年前的老照片，一下子觸發了埋在心靈深處的回憶。 照片上，從右到左，是當時就讀于無錫師專理化專修科二年級下半學期的歸國華僑學生（簡稱僑生）——周德明、蔡少基（前幾年因病去世）、我、林志仁、葉寶光、何英泉。我和何英泉分別是越南北方和南方歸僑，葉寶光、周德民分別為柬埔寨和馬來西亞歸僑，蔡少基、林志仁則是印度尼西亞歸僑。 時間過得飛快，看著照片，一切好像回到了昨天。那時候，六人中葉寶光和林志仁有相機，林志仁的膠卷用得多一些。1962年早春三月，梅園的梅花開得特別精神，我們肩并肩地站在清香浮動的花海之中，由林志仁支起簡易三腳架，拍下了這張黑白照…… 這張照片，見證了當年在無錫師專的學習生活環境和我們的精神狀態。 我們六人為什么要歸國上學？我們怎么會先在鹽城師專讀理化科一年級，又轉到無錫師專的？讓我一一匯報吧。 從我為什么要回國而不到臺灣說起 我祖籍廣東省南?？h，爺爺是一個貧苦農民，后漂洋過海到越南謀生。經過幾十年的艱苦奮斗，爺爺成了一個商人，并且擔任了當地廣東會館的理事長。沒有上過學的爺爺，從自己艱辛坎坷的人生之路中深深體會到，一個人沒有文化是不行的。他把自己的大部分積蓄捐出來，又向各地華僑募捐，終于建立了一所“強華中學”。 爺爺雖然有了點錢，但是他一直不買房子，因為他覺得離鄉背井，寄人籬下，受人欺負，不是辦法。他常常對我們說，我將來要把你們全部送回唐山（中國的家鄉）。 爺爺真心愛國，他捐款支援祖國抗日，連原本給我辦滿月酒收的禮金，也統統捐出來支援祖國抗日。但后來他很失望：抗日勝利了，國民黨的軍隊到越南接受日本投降時，拼命用國民黨的關金券換取華僑手里的當地貨幣；華僑不明真相，最后得到的關金券是一堆廢紙，許多華僑多年的勞動成果頓時灰飛煙滅。我爺爺辦的學校也因后來法國殖民者的入侵，被炸彈炸毀了。最后爺爺由于受刺激過大，而患了精神分裂癥，于1953年去世，當時只有73歲上下。 我是1939年出生的，自小一直生活在戰爭環境中。先是日本侵略戰，二戰后又是法國入侵越南，直到1954年在中國支援下，越南胡志明統率人民軍在奠邊府打敗法軍，最后在中國參與下簽訂了日內瓦協議，越南按17度線一分為二，北方是胡志明領導下的越南民主共和國。爺爺一生的愿望沒有實現，我父親選擇留在北越，我們一家也留在北越了。當時，原來在越南的大使館是臺灣國民黨派駐的，日內瓦協議簽訂之后臺灣國民黨派駐的大使館遷到南越了，北越由中華人民共和國設立了大使館。1954年這一年，華人中有人南遷，有人北上，青年學生大部分申請回中華人民共和國學習深造，志在將來為祖國的建設作貢獻，也有少數人選擇去了臺灣。 我父親是有文化的，他對當時祖國和國際形勢看得很清楚，支持我回國讀書。我拒絕了臺灣有關人員的動員，決心回到祖國的懷抱，實現我爺爺的夙愿。為了爭取早日實現這個愿望，我當時住在河內親戚家，每個星期都到中國駐越南大使館要求批準我回國。當時我不到15歲，大使館的同志說我還小，先在河內繼續讀書，到我18歲時再批準我回國。那時學校停課了，我不愿呆著白等，經過半年多的不懈努力，我的行為感動了上帝，1955年2月，終于在還差3個月滿16歲時領到了歸國證。 1955年2月底，我和幾個同學從河內出發，啟程回國。那時才發現，這在感情上真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因為我要離開我親愛的父母和弟弟、妹妹。為了實現爺爺的夙愿和自己的愿望，我義無反顧；但為減輕家人特別是母親的傷感，只讓父親一個人到河內來送我。我們幾個人租了一輛小貨車，把行李裝上去，人也坐在行李上，人貨混載，忍住眼淚，告別我的親人、我的出生地，向我的祖國進發。我的祖輩到外國去，是為了謀生；我回國，是為了學習，為了將來投身偉大祖國的建設事業。 我們的小貨車艱難地開到涼山后，就無法再前進了，只能卸下行李，改乘馬車，繼續前進。第二天早晨，終于到達睦南關（現稱友誼關）；一過睦南關，我們就到達了祖國的大門口憑祥。至今忘不了，當時聽到的第一首歌曲是《歌唱祖國》，我們熱淚盈眶，高呼：祖國，我們回來了！ 在憑祥我們下了馬車，又換乘火車，經南寧市轉車，最后到達目的地廣州市。在廣州市華僑補習學校學習了約三個月，當年8月我們自愿報名，經考試錄取，到南京第四中學初中二年級學習。 可以說，照片上我們來自東南亞的六名僑生，以及當年與我們一起在師專同屆學習的中文科、體育科的僑生，都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14歲到16歲左右，帶著樸素的愛國主義思想回國讀書，為的是將來報效祖國。 我們是怎樣從鹽城師專轉入無錫師專的 照片中的六名僑生，都在南京完成了高中階段的學業。除了我在四中、周德明在一中之外，其他四位同學全都進了南京師范學校舉辦的高中班學習。1960年高中畢業，我和其他幾位僑生參加全國高考，成績不錯，但據后來鹽城師專有關老師透露的信息，主要是由于當時左傾思潮影響，通不過政審，多數僑生和國內家庭成分不好的同學一樣，未能如愿進入內心向往的學校，我們六人，還有其他在南京就讀高中的幾位僑生，全被錄取到鹽城師專。那時我們僑生都很要求進步，我們六人都服從組織安排，到鹽城師專理化科學習。江秀玉、李貽輝同學則進了鹽城師專中文科。 應該說，當時鹽城師專的規模比無錫師專大不少，但是鹽城這座城市顯得相當落后，全市連一條柏油路也沒有，全城唯一的主干道是條澆漿路。適逢國家困難時期，生活十分艱苦。但當時的僑務政策溫暖人心，政府對我們僑生的學習和生活關懷備至，鹽城地委給我們僑生每月多發5斤糧票，過年過節召開僑生座談、聚餐，請我們看電影，所以我們僑生很滿意，安心學習。那時我們也和國內同學一樣，利用業余時間種菜、撿豬草，我們6個僑生還曾下河捕魚。我們經受了過艱苦生活的考驗，堅持努力學習，盡量爭取優良的成績。 我們6名僑生和中文科的江秀玉、李貽輝同學怎么又到了無錫師專？ 事情是這樣的： 1961年夏天，省委領導到鹽城視察，在鹽城師?？吹街艿旅衽c蔡少基在河邊扛水沖涼（那時鹽城沒有自來水），彭沖同志根據周德民的露天洗澡方式，判斷他們是僑生。后經調查，在蘇北讀書的僑生為數不少；就在那年暑假，省委發了文件，把我們僑生從鹽城調回蘇南，我們理化科6名僑生就轉到了無錫師專理化科，江秀玉、李貽輝同學也從鹽城師專轉到無錫師專中文科。 難忘無錫師專那一年 1961年暑假我回越南（北方）探親，突然收到蔡少基的來信，驚喜地得知，按照江蘇省委的決定，我們這些僑生轉學到蘇南無錫師專，叫我不要再回鹽城，他們已幫我把行李帶到了無錫。 就這樣，我們在省委和省政府的關懷下，來到了地處梅園斜對面的無錫師專理化科學習。 來到無錫師專，首先受到沙書記和薛校長的親切關懷，得到各位老師的熱情幫助，很快適應了學習環境。在校舍非常緊張的情況下，學校專給我們6個僑生安排了一個房間，雖然不大，睡上下鋪，但比起在鹽城師專幾十個人擠一個教室好多了。宿舍旁邊就是醫務室、浴室，生活方便，到理化科教室上課也沒有幾步路，我們六人非常開心。更開心的是，馬路對面就是我們師專的“后花園”——梅園，那是我們每天必去之處；每次考試前，梅園幽靜的念劬塔里，更是我和蔡少基一起復習功課的好地方。 當年正逢困難時期最艱難的階段，主要是吃不好，吃不飽。我們常去的地方是徐巷，記憶最深刻的是那里的“蛋黃餅”。那時，師專的師生和全國的人民都很困難。但是我們并沒有悲觀，我們中沒有一個人要求出國，都能安心努力學習。我們六個僑生有三人進了班級籃球隊，參加全校比賽。我本人除了喜愛打籃球，還發揮我愛好音樂、在南京參加過中學生藝術團的特長，組織班級合唱隊參加師專1962年元旦文藝會演?？傊?，生活雖然比較苦，但我們的精神是充沛的，思想是樂觀的。 陳家瑚老師是我們的副科主任兼班主任，她像慈愛的母親一樣，關心幫助我們這些孤身回國求學的僑生，使我們很快融入全體同學當中?？浦魅涡煳急蚶蠋熓菙道砑嫱ǖ闹麑W者，一肚子學問，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最喜歡上他的課。他上課像說書一樣生動，但沒一句多余的話，語言流暢清晰，分析明了，深入淺出。徐老師對我們六個僑生也是格外關注。就在今年年初，我跟隨陳樂平、胡治華老師等冒雨去沙巷探望恰逢九十大壽的徐老師，他眉清目秀，身著大紅上裝，端坐在輪椅之上；他一個個親熱、準確地叫出了人名，輪到我了，馬上就說 “黃雨春”。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他還能一眼認出我這個當年并不起眼的僑生，使我深受震撼！ 在無錫師專的那一年中，為我們上課的有十二位老師。他們大多比較年輕，朝氣蓬勃，工作刻苦認真。老師們良好的師德和嚴謹的教風深深影響著我們，對我們后來的工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按照當時的僑務政策，我們無錫師專的六位僑生在畢業分配時得到了特殊安排。在那關系到一生職業發展方向的時刻，給出三個方案，由我們自主選擇。一是轉到揚州師范學院對口本科專業繼續深造，但得從大二讀起；二是不愿當教師的，可去無錫市的銀行系統工作;三是愿當教師的，確保分配到無錫市的完全中學。何英泉和中文科江秀玉、體育科的僑生潘忠和選擇了第一方案，中文科的洪詩悅、葉觀龍、蔡高品、李貽輝選擇了第二方案去銀行就職，葉寶光、周德明、蔡少基、林志仁和我分別去市八中、七中、四中、三中、清名橋中學任教?？偟恼f來，組織上完全兌現了事先的承諾。 重走梅園“師專路” 畢業后不久經歷了十年動亂，我們六個人離散了。林志仁到廣州去了，何英泉、蔡少基去了香港（他前幾年在港離世），葉寶光轉到南京，現在只有我和周德民留在無錫。 我很懷念無錫師專，懷念我們6個僑生曾經住過的小房間，只是師專梅園校區的原址早些年已經消失殆盡了。 沒有了母校原址，還有母校的后花園!“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這不就是母校師長留給我們的畢業贈言嗎？ 我年年必去梅園。今年搜尋出54年前六僑生合影老照片之后，我帶著相機，又一次探訪梅園，尋找當年拍照的地方。然后，沿著當年求學時常走的“師專路”，重溫舊夢：探訪梅園的老大門，端詳榮德生當年手書銘刻于石的“梅園”二字和刻石邊上的洗心泉；穿過紫藤棚，一步步登上天心臺、誦豳堂（楠木廳）、念劬塔，直到豁然洞讀書處……我覺得，母校的身影就在這里，她將與梅園這座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永存于我們心中！ （初稿2016.1.25. 定稿2016.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