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小巷深深》由編者選自網絡，圖片版權屬原作者。） 目下媒體侈談顏值，其意不言自明：容貌可以計量，按質論價了。在此風氣下，動輒將女性稱美女成為時尚，雞皮鶴發的老嫗則被贊為資深美女。其實，有些“美女”不論其心靈，就算“顏值”也是天曉得。你知我知，說了玩罷了。 真論美女，不能跳開鎮巷。 不知什么緣故，當初鎮巷里小美女不少，比如15號高街沿里的卡嘉，明眸皓齒，金發雪膚，可惜太過洋氣；新房子里的麗麗，婀娜多姿，顧盼生輝，然而一開口就丟分，顯得俗氣；還有一位小喻丹，一看就是美人坯子，不過尚未定型，一臉稚氣。若以“增之一分則肥，減之一分則瘠”的西施標準比照，美得幾無瑕疵的窈窕淑女，惟清純聰慧的明敏一人而已。 明敏是我鄰家小妹。 記得她讀完四年制中學在家待業的時候，就是地區上的積極分子，搞衛生、值夜班、出墻報，都有她的份兒。 她還根據《紡織女工之歌》的曲子，編了一臺叫做“銀梭飛舞”的舞蹈，參加群眾文藝會演，從街道演到區里，從區里演到市里。我看過她們的演出，明敏和她的一群少女伙伴步履輕盈，玉手纖纖，青春煥發，兩頰紅紅的綻出一對對桃花。我要是評委，肯定會打高分。 不久，明敏果然進了全市最大的一家紡織廠，當了織布工人。她做三班倒，從此白日巷里少了她的倩影。 倒是在機電一體化的成果展覽會上，又見到了她。展覽地點在公花園，一臺新型片梭機安放在臨河的一座水榭里。機聲軋軋，好似奏鳴著一支熟悉的樂曲。機臺前，守著一位姑娘，西洋紅的羊毛衫，石磨藍的牛仔褲，大紅大藍一上她身，竟是大俗大雅的效果，反把身段勾勒得曼妙動人。水榭的檐口，滴著淅淅瀝瀝的春雨，小河里漾起一圈圈漣漪。這年青的紡織娘，就是明敏。 我沒有驚擾她，遠遠望著，只見她時而探身機臺，時而觀察電腦，步履輕盈，玉手纖纖，我又有幸欣賞她青春的舞蹈了。 沒幾年，明敏就當上了勞動模范。 明敏媽又喜歡，又著急，孩子光想著上班，這么大了還沒個婆家，能在媽媽身邊過一輩子么?為此，明敏媽找過我，要我留心，給明敏物色個對象。 我覺得她的擔心純屬多余，明敏這樣的條件，還愁嫁不出去？加上我接觸的年輕人有限，工作又忙，就沒當回事放在心上。 又是幾年過去，我自以為十分容易到嘴的明敏的喜糖，仍沒有吃到，這才相信明敏媽媽的焦灼并非多慮。但我仍然不明白，明敏的婚事何以會成為難題。 終于，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應邀參加市里的一次職工演講比賽，與評委們坐在一起。 輪到明敏登臺了，不知是冷光打得太重，還是因為她一襲米色的風衣，明敏的臉兒黃黃，像涂了層蠟。但她神態自然，舉手投足十分得體。 她的演講題目忘了，只記得她在扼要講述了紡織女工對社會的貢獻以后，話鋒一轉，落到紡織女工的戀愛、婚姻、家庭問題上來。大意是說，現在入托難、上學難，以至乘車難、洗澡難，都有人過問，有人解決。但是，紡織女工結婚難，好多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當作天方夜譚。 我在評委席上，聽得耳根發熱，如坐針氈，但又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聽。 她變得亢奮起來，語氣激烈：人家一聽是紡織廠的，一下就吹了，有的連面都不肯見一見。為什么？就因為我們三班倒，紅顏易凋顧家少，做不了“賢妻良母”？更有甚者，有人一概把我們紡織女工看成追求穿金戴銀的俗物，罵我們“廠婆”。由他們去嚼舌根吧，我們走——自己的路！她激情的言辭，把滿場的氣氛燒得干干燥燥的，有一根火柴，怕就會轟一聲爆炸。 明敏抑制著劇烈起伏的胸脯，盡量把語調降下來：好心人勸我們，別說是紡織廠的，不就得了。為什么不能說是紡織廠的，難道紡織女工做賊、做強盜不成？不，我，我們，偏說是紡織廠的。講到這兒，明敏徐徐吁口氣，綻顏一笑：試想，要是沒有紡織女工織布，難道都穿皇帝的新衣么？ 明敏不講了，目光灼灼，環視全場，突然深深一鞠躬，風衣飄飄，瀟灑地步下講臺。 比賽場上靜極了，繡花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剎那間，爆發出暴風雨般的掌聲，震得絳紅色的帷幕輕輕擺拂。 我忘情地站起來，一個勁拍手，直到掌心麻辣辣生痛，才想起應該去后臺看看明敏。 我向明敏檢討，冷漠了她母親的囑托。明敏臉一紅，輕聲說：“您別多心，我抨擊的是世俗偏見?！彼嬖V我，紡織女工的社會評價太少穩定性，一方面給她們唱種種美好的贊歌，一方面又歧視、嫌棄她們，小姐妹們在車間里抱成團，隨人家怎么評說，都扛得住?？苫氐郊依?，父母嘮叨，弄得心煩意亂；單人獨處，那滋味就更難一一道來了。我結巴著說，我打算最近什么閑事都不干，不給她介紹個合適的人選決不罷休。她頭一低，黯然神傷，語聲哽咽：“世俗偏見的形成和消除，都是有過程的。我已作了準備，一個人也好，清靜，省卻許多煩惱……”說著，一滴滴清淚，從眼梢細細的皺紋里滲出。望著她微微顯黃的臉頰，那兩道濕濕的淚痕，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怔怔地發呆。柔軟而堅硬的女兒心呵！ 就在演講比賽后半年，我搬離了鎮巷。明敏的婚事究屬如何，不得而知。這次整理鎮巷回憶，鉤沉往事，總覺得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虧欠了明敏母女，然又無法彌補，終生遺憾而莫可如何。 未知這篇小文作為寫真有否傳達出她風華卓絕之一二，尤為耿耿在意的是，禱祝她得了愛神及時的眷顧，已經有了可心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