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劉天華（左上）； 劉天華（右二）與他的俄籍小提琴老師托諾夫（左二）（右上）； 劉天華的墓地（左下）； 紀念劉天華的郵票（右下）。 年初曾寫了三篇文字說了說故鄉著名的民間音樂家阿炳（華彥鈞）和與其有關的幾位無錫籍的音樂家楊蔭瀏﹑曹安和﹑黎松壽。在這些文字中曾好幾次提到了我國杰出的民族音樂家和二胡演奏家劉天華（1895-1932）。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對民族音樂，特別是對其中的二胡音樂的認識和了解以至喜愛并非起始于阿炳的作品，而是劉天華的作品。盡管自劉天華逝世八十多年來，有關他和他的作品的各種介紹﹑論述﹑專著恐怕比阿炳要多得多，但還是有一種控制不住的寫一點劉天華的沖動，也許，這也是因為劉天華原籍江陰，而現在的江陰在行政上隸屬于無錫，因此，將劉天華看作是故鄉無錫走出來的又一位二十世紀初中國音樂史上可圈可點的大師級的音樂家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說到劉天華，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二胡曲《良宵》。作為二十世紀“十大二胡名曲”之一的這首不到三分鐘的“小曲”，自1928年問世以來，一直以其輕盈柔和的旋律﹑熨貼靈魂的溫馨所營造出的那種怡然自得但又充滿歡樂﹑激情和旺盛生命力的氛圍，感動著包括我在內的無數的愛樂者。 《良宵》原名《除夜小唱》，1928年1月22日是個農歷除夕之夜。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他在國樂改進方面，有了很大的進展，使當時北平的教育界﹑音樂界原先對他的歧視﹑排斥和打擊逐漸有所轉變，1927年他與著名音樂教育家蕭友梅（1884-1940）、楊仲子（1885-1962）等一起創辦了“國樂改進社”，以期開始國樂改進的工作。他還開辦了“音樂補習班”，出版了《音樂雜志》。他在幾篇文章中，對國樂改進提出了具體的計劃，內容包括：探查及保存故有好的及將失傳的樂曲、曲譜及樂器；訪問在世之音樂大師；改良記譜法、整理演奏法，編成有系統的書籍；組織樂器廠改良樂器；介紹以西樂為改進、創新國樂之輔助；發行刊物及創設音樂學校以推廣工作成果；創設研究所以進一步研究創新國樂。同年，上海又剛建立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所從事專業音樂教育的院?！吧虾⒁魳吩骸保ìF為上海音樂學院），這一件件令人“振奮”的好事，讓他對我國音樂事業特別是民族音樂發展的未來充滿了喜悅和希望，還萌生了創辦“北平音樂學院”的想法。因此，這個除夕之夜，劉天華的心情特別的舒暢，特意邀請了跟他一起籌備國樂改進社的朋友們和幾個家在外地沒能回家過年的學生共度良宵，他讓夫人殷尚真準備了豐盛的辭歲晚餐，餐后大家盡情說笑聊天，就在這個歡樂而祥和的除夕氣氛中，劉天華起身拿過二胡，乘著靈感的浪花，即興拉琴作曲，邊拉邊記譜，全曲一氣呵成，大約半個小時，就完成這首具有東方式的委婉含蓄和無與倫比的深邃意境的傳世名曲的創作。 最早給了我深刻印象的《良宵》是由他的親傳大弟子﹑著名二胡演奏家蔣風之（1908- 1986）所演奏的。五十年代末，我在無錫新華書店購買的第一張民族音樂唱片就是他演奏的《良宵》（這張中國唱片廠1958年出版的78轉/分的黑膠唱片的反面則是由劉天華改編自琵琶曲的二胡曲“漢宮秋月”）。蔣風之將這首結構非常簡單而短小的三段式樂曲的第一段旋律演奏得既抒情流暢又渾厚如歌；第二段旋律演奏得既歡快明亮又激情有力；第三段旋律演奏得既奮發昂揚又華彩多姿?？梢哉f，他已經通過二胡這件樂器性能的極致發揮，將作曲家與友人歡敘守歲、共度良宵的愉悅心情和那流淌于心底的祥和與希望表達得既灑脫自如又淋漓盡致。其中在二胡的不同音色的內外弦變換中圓潤而甜美的滑音使用得尤為巧妙。我常在寂靜的夜晚聆聽這首樂曲，那種高雅的人文氣質和深沉的文化底蘊所折射出來的中國歷代文人特有的“閑適”與“情趣”,就像一股暖流涌入你的全身,讓你久久地沉浸其中?？梢赃@樣說，正是他演奏的這首樂曲，讓我真正領略到了二胡這樣一個簡單的樂器所具有的非凡表現力和二胡藝術獨特的魅力。 劉天華的成就當然遠不止《良宵》這首名曲的創作。這位出生于江陰澄江鎮西橫街一個前清秀才劉寶珊（1870-1915）家中的第二個男孩，與他的胞兄著名文學家﹑詩人﹑語言學家、教育家劉半農（1891-1934）、胞弟著名作曲家音樂家﹑二胡演奏家、教育家劉北茂（1903-1981）一起，從“五四”時期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長達60多年的歷史跨度中，兄弟三人前赴后繼，以科學求實的精神，為弘揚和發展祖國民族文化嘔心瀝血，展現了中國優秀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高尚品德。他們為中國文學的發展和音樂的發展所做出的貢獻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愛戴，被譽為江陰劉氏“三杰”。不過，與他的兄弟不同，劉半農是公費留法博士，劉北茂是燕京大學英語系畢業的高才生，而劉天華只讀過幾年中學。因自幼受到家鄉豐富的民間音樂的熏陶，他對音樂情有獨鐘，在常州中學求學時，就參加校軍樂隊，學習吹軍號及軍笛，開始接觸西洋銅管樂。17歲時隨兄劉半農到上海滬西開明劇社，成為樂隊演奏員，學習各種西洋樂器并開始接觸西方作曲理論。兩年后劇社解散，遂回江陰擔任華墅華澄小學的音樂教師。20歲時因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自己又因病失業，心境十分惡劣。一天，在街上他偶見二胡出售，于是花了兩毛錢買了一把，在那個視民樂為“賣唱琵琶”、“叫花胡琴”的年代，劉天華卻敏銳地預見它們都是有發展前途的民族樂器，特別是二胡。劉天華認為“不論哪種樂器哪種音樂，只要能給人們精神上些少的安慰，能表視一些藝術的思想，都是可貴的?！彼麑⒍茸鳌案C窩頭和草鞋”，他說：“在今日的中國，或者窩窩頭與草鞋的用處比大菜、皮鞋還要大些?！彼J為”音樂的重要目的，在表達情感以使聽者感動，并且能夠普及于大眾，不只是供貴族們的玩品?！贝撕?，他一面在江陰、常州等地中、小學校任音樂教師，一面利用業余時間與各地民間藝人切磋演奏技藝，1917年拜比他年長十歲的江陰老鄉﹑民間二胡演奏家周少梅（1885- 1938）學習二胡，1918年赴南京向海門崇明派琵琶演奏大師沈肇洲（1858- 1929）學習琵琶。為了對中國傳統音樂精致典雅的一面有更深刻的認識，1920年暑期，他還專門遠赴河南求師學習古琴。盡管劉天華沒有接受過一天正規的音樂教育，然而，憑著他的天資穎悟又刻苦勤奮，不斷地探索技藝﹑尋師訪友﹑博采眾長，短短幾年就成為一位卓越的二胡、琵琶演奏家，開始自編自創二胡曲、琵琶曲。從此，走上研究中國民族音樂的道路。 1922年，也就是27歲時，他被北大校長蔡元培（1868-1940）破格聘為“北京大學附設音樂傳習所”的琵琶導師。1926年后，他在北京國立藝術?？茖W校和北京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任二胡、琵琶的教授。期間，他又向俄國革命后移居北京的原西伯利亞音樂學院院長﹑后蘇聯欲聘其回國任赤塔音樂學院院長而不就的著名小提琴家托諾夫（R. Tonoff）學習小提琴，隨燕京大學音樂系教授蘇路德（Miss Ruth Stahl）學習作曲理論，隨范天祥（Bliss Wiant, 1895-1975）學習和聲學。同時，他在自己家里組織北大和女師大的學生研習昆曲，京??；還曾在北京經營一家名為“中華樂社”的專售樂器及樂譜等的商店。1932年5月31日，劉天華為收集《安次縣吵子會鑼鼓譜》在聽天橋藝人演奏鑼鼓樂時，染上猩紅熱后不治，于6月8日逝世，時年37歲。 在北京的這十年是劉天華短暫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十年。正是在這個十年中，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嘔心瀝血地來實踐自己“改革國樂”﹑“振興國樂”的理想。二十世紀初，面對中國音樂發展的垂危，早在1903年，著名教育家陳世宜（匪石）（1884-1959）寫的《中國音樂改良說》一文中就已提出主張學習西樂以改進國樂的思想，而蕭友梅、黃自（1904- 1938）等音樂家也有同樣想法，并在音樂的改革上也都有所成就。然而，當時像劉天華那樣中西兼擅，理藝并長、而又能匯通其間，既對中國傳統音樂有著深刻的了解又知曉西樂的音樂家并不多，因此面對以“復古守舊”或“全盤西化”來“改進國樂”的爭論，往往各執一詞，無果而終。而劉天華則旗幟鮮明地反對完全以西樂來取代國樂，認為“西樂雖完善成熟，但不能削足適履的把它用在中國人的意識性格之間”。同時，他認為“身為一個中國音樂家，不僅要守住自身的傳統，更要把中國音樂的好處發揚光大到世界?！彼麍远ǖ刂鲝垺氨仨氁环矫娌扇”緡逃芯?，一方面容納外來潮流，從中西的調合與合作中打出一條新路來，然后才能說得‘進步’兩個字”。要“介紹西樂，以為改進中樂的輔助，并想效法西樂，配合復音，并參用西洋樂器”，再“從創造方面去求進步”。他認為對于中、西音樂的“優”“劣”，不應囿于片面之見，要以音樂的作者是否“達意”﹑聽者是否“感應”以至“行之久遠”來評判，而不應以“古﹑今”或“繁﹑簡”來評判。此外，他剛到北京不久，就感受到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的音樂界人士中，普遍對中國流傳廣泛的各種民間音樂有一種莫名的輕視，民間音樂藝人的地位也十分低下。為此，劉天華身體力行，他不僅記錄﹑整理和保存了不少民間音樂，并將其融入其創作的音樂之中。他開創了運用五線譜來記載民間音樂和戲曲音樂的先河。在創作上，他既能掌握民族音樂的創作規律，又能巧妙地吸收借鑒西洋技法。他選擇二胡作為改革國樂的突破口，借鑒了小提琴的大段落顫弓等技法和西洋器樂創作手法，融合了琵琶的輪指按音、古琴的泛音演奏等技巧，并確立和運用了多把位演奏法。不僅將以往被人稱作“叫花子二胡”的這種不受人重視的純民間樂器升格為具有獨特藝術魅力的近代專業獨奏樂器，成為中國民樂的主角和代表，讓二胡的教學達到了高等音樂專業教學的層面，而且他為這個樂器所創作的作品也深受人民大眾的喜愛，成為中國民族音樂寶庫中的珍品。因而劉天華被視為近現代二胡演奏學派的奠基人，被樂界稱為“二胡之父”。 劉天華并不是一位專事音樂創作的職業作曲家，他在北京的這十年的主要職業是從事二胡與琵琶的教學，自己還要學習西洋樂器的演奏，同時又要積極投入"國樂改進社"和《音樂雜志》的創建和活動，然而他的音樂創作始終沒有間斷，而且在這十年中也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他的十首二胡曲中，除《病中吟》、《月夜》、《空山鳥語》外，其余七首：《苦悶之謳》、《悲歌》、《閑居吟》、《良宵》、《光明行》、《獨弦操》、《燭影搖紅》以及《歌舞引》、《改進操》、《虛籟》等三首琵琶曲，一首絲竹合奏曲《變體新水令》都是在這十年中創作的。此外，還整理了崇明派傳統琵琶曲十二首，其中由他改編的《飛花點翠》已成為琵琶演奏的經典樂曲。為了教學的需要，他還編寫了四十七首二胡練習曲、十五首琵琶練習曲。這些作品除了有反映自身以及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和底層民眾所受的各種磨難和壓抑而表現出的苦悶的情緒外，更多的是反映作曲家對故鄉風土人情的懷念，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祥和而幸福生活的憧憬。由于他的作品既繼承了民族傳統作曲技法，又借鑒西方的作曲技法，從而具有一種全新的氣質。 1930年冬的一天，北京基督教青年會的高尚仁在北京飯店舉辦了一個中外音樂家作品音樂會。參加演出的中國音樂家有劉天華、鄭穎孫（1893-1950）等，外國音樂家有當時著名的小提琴家歐爾門等。聽眾中有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1886-1964）、詩人徐志摩（1897-1931）、劉半農等著名學者和社會名流，外國聽眾中有各國使領館的使節和夫人、來華講學的學者和經商的大商人及其眷屬等，其中還有一位旅華研究東方文化史的德國專家雷興教授。大多數中外聽眾是為聽外國演奏家的演奏而來的，而對音樂會上的國樂演奏，認為只是點綴而已，甚至認為是故意讓國樂出丑，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即使了解和支持國樂的人，也為劉天華等捏了一把汗。音樂會首先由古琴演奏家鄭穎孫演奏了一首中國古琴曲。在場外國人把它當作音樂會的序曲，未作出什么反應。接著是上半場外國演奏家演奏的外國名曲，每一首他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演奏者都兩次返臺答謝。下半場開始，當劉天華拿著二胡上場時，有幾個外國人竟認為中國音樂不值得一聽而退席。一位坐在雷興旁邊的外國女士也想退場，雷興勸她稍留片刻，以便了解中國的國樂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才勉強留下。大廳里被一種懷疑、不屑甚至輕蔑的氣氛籠罩著。這時，一位身穿中國旗袍、儀態端莊的女士將劉天華的演奏曲目介紹給聽眾，這位女士就是劉天華的學生曹安和（1905-2004）。她介紹完第一個曲目《病中吟》后，劉天華立即在二胡那兩根神秘的弦上，魔術般地一下子把聽眾帶入他要表達的惶惑、抑郁、凄楚、幽怨的意境中。人們的思緒隨著琴聲而跌宕起伏，不少女士咬住嘴唇，眼睛里含著淚水.....。當樂曲結束，在片刻的寧靜后，猛然爆發出熱烈而經久不息的歡呼聲和掌聲，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外國人都無法理解，就這樣一個簡陋的樂器，在劉天華的手中竟能產生如此神奇的力量。然后，劉天華又演奏了二胡曲《空山鳥語》，聽眾又被帶入了一個蒼山翠谷、鳥語花香的境界。接著，劉天華演奏了琵琶曲《十面埋伏》、《霸王卸甲》。當最后一曲結束后，全場歡呼聲、鼓掌聲此起彼伏。劉天華也懷著激動的心情九次返臺答謝。在場的外國人非常激動，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中國竟會有這樣美妙神奇的音樂。雷興更是贊嘆不已，演出結束后特意拜訪了劉天華，并向高亭唱片公司推薦，為劉天華灌制了兩張唱片。從此，二胡音樂登上了樂壇的“大雅之堂”。劉半農在《書亡弟天華遺影后》的悼文中寫道：“二胡地本庸微，自有天華，乃登上品?！边@絕非是兄長對弟弟的過譽之詞。 劉天華為國樂的昌盛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病逝以后，人們把他葬在北京香山碧云寺北門玉皇頂一個林木環繞的山坡上，他的墓碑的正面由國學大師﹑金陵書法四老之一的胡光煒（1888- 1962）題：“故音樂大師劉天華先生夫人之墓”。碑陰的碑文則由篆刻名家，當時在國立北京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任系主任的“金陵楊仲子”書寫，全文共519字，字體為隸書而略草，俊秀有功力，鐫刻技法高超。十年動亂中，劉天華的墓碑被砸成碎塊（注：現已重建恢復），但是，墓碑主人為我國音樂事業建立的豐功偉績，卻是永遠不會泯滅的。特別是被稱為“二胡之鄉”的無錫人是應該永遠將他銘記在心的！ 打開以下網頁可聆聽劉天華的親傳大弟子﹑著名二胡演奏家蔣風之演奏的二胡曲《良宵》：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A4eqlBOiSjU/ 打開以下網頁可聆聽著名二胡演奏家宋飛演奏的二胡曲《良宵》：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Tg5NDI3NjAw.html?from=s1.8-1-1.2 打開以下網頁可聆聽改編為小提琴演奏版本的《良宵》： http://www.tangdou.com/v71/dANANcOjwzzz0Q2.html 打開以下網頁可聆聽改編為樂隊演奏版本的《良宵》：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U2NzYzOTY=.html?from=s1.8-1-1.2 打開以下網頁可觀看故事片《劉天華》： http://www.tangdou.com/v71/dANANcOjwzzz0Q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