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6-03-17 下午 /閱讀:1579 /評論:13
(編者按:題圖主要部分為杜文園——即本文所憶“老杜”杜文元——與陶伯華合著的《藝術變相論》;從醞釀到成書,歷經十余年,數易其稿,1994年3月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其時,杜文元任江南大學中文系主任,兼無錫市作家協會副會長。) 小小一條鎮巷,文化人頗為密集。 西頭的法醫仲許老先生,以擅寫擘窠大字著稱于書壇,至今可見的墨寶還有“無錫市急救中心”等題額;仲宅對門的袁子城,筆名袁子,以地方戲曲為題材創作的短篇小說《趕集》,可能是無錫作家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發表作品的第一人。 中段11號里高牧師夫人史鳳梧老太太,作為鋼琴啟蒙師,培養出一批嶄露頭角的琴童,其中就有后來成為蘭州大學音樂系主任的她的次子。 通往崇寧路的鎮巷橫弄,獨門里也有人才,一是地方史專家王敏毅,一是二胡演奏名家魏松坤,他的夫人江南女士是市臺響當當的資深播音員。 正對橫弄的81/2號,大院里矗起兩幢“新房子”,不知哪一間住著市越劇團團長張少棟,她以小生當行,多少越劇迷在散戲以后于后臺出口處擠擠挨挨,只為一睹她的芳容。 我與以上這些先生、女士,大多交往不深,也有的我知道他、他不識我。 在這條小巷里,與我曾經共事、交淺言深,夠得上摯友的文化人惟有一位,就是9號里的老杜。 鎮巷9號是民族工商業者唐氏的私宅,高墻深院,西式樓宇。國家經租后,住進了幾戶干部,老杜是其中之一。數年后,房屋所有權發還唐家,老杜遷到南門外永勝二村,就此定居。 無論在何處,老杜家都是陳設簡樸,別無長物,所多者是靠墻立著的一排書柜,還有書桌上偌大一個藍色玻璃煙缸里日日傾倒卻時時墳起的眾多煙頭。 老杜煙癮很重,特別是寫作的時候。第一支煙點燃以后,后頭哪怕是一包兩包,就用不到火柴了。他自稱“三步法”:行將吸盡的煙屁股,捻細;抽出一支整煙,煙頭碾松;對接,頭尾相連,較之一般帶過濾嘴“長三分”的卷煙還要長一些??粗邦^超長一截的余燼,將火種遞燃到后頭的整支煙上,一陣發呆,幾分自得,都在瞬間,后來就不顧不管,一心吞云吐霧了。為此他不吸帶把的煙,有也要把海綿頭掐去,“否則不來勁”。 那是一個陰霾的冬夜,冷得出奇,就像沒穿棉襖似的,寒氣直侵肌膚,腳趾凍得生痛,怕是下了一場大雪才會轉暖。這時候,最可心的莫過于焐在暖熱的被窩里看看閑書聽聽音樂了??衫隙艦榱艘粋€明兒早上就要打印的首長講話材料,必須連夜趕工。 那時辦公條件不像現在這么優越,整個市府大院惟總值班室外間有個小火爐,既可取暖,又能燒壺開水泡點熱茶什么的,于是成了住機關的單身漢晚上最有吸引力的去處,沙龍一般自由聚散。 那晚,輪我當班。我看二樓辦公室里一盞孤燈,滿室冷氣,冰窖一般。老杜一聲半聲咳著,鼻子稀通稀通,像是感冒了,就勸他下樓到火爐邊來寫。如果要清靜,可以請閑坐的聊天的回宿舍睡覺去,大家會得理解和支持。老杜說,別,別,千萬別趕人家,他們也就在這里能找點樂子。 直到子夜時分,老杜才肯下來,說聲你休息吧,有電話我叫你。于是一手持煙,一手握筆,“雙槍齊發”,伏案疾書起來。我進了里間,歪在鋪上翻看新到的《紅旗》雜志之類,卻怎么也看不進去。 不一會兒,老杜咳嗽頻仍,一陣劇咳以后突然噤聲,只傳來一絲絲微弱的喉音。我一驚,從鋪上彈跳起來,急沖出去,就聽得裂帛也似一聲爆發,一口氣總算吐了出來。老杜滿臉通紅,前額汗涔涔的。我伸手一摸,好燙好燙,就要拉起電話叫值班醫生。老杜搖手,他的脾氣我知道,此時我最多就只有給他提壺續水的份兒了。他見我不走,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這“老慢支”不打緊,沒事的。你還在這,倒是影響我了。 我只能照辦,和衣倒在床上,但聽得吭哧吭哧之聲不斷,有如風箱就在隔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畔聽得輕喚,一個骨碌起身,只見老杜站在床前,朦朧中我驚問,找醫生?老杜搖頭。又問,材料完工了?老杜點頭說,凌晨下了一場大雪,我擬了個緊急通知,鏟雪防凍,領導同意電傳各部委辦區局,你去機要室處理一下。這里由我代班。 此時才五點出頭,按例是晦暗時分,卻已晨曦微明。出門一看,竟是漫天皆白,雪光映照,比往日亮堂多了。 回望老杜,只見他一煙在手,又自抖擻精神開始校對值班打字員送來的前幾頁首長講話打印稿。日以繼夜,他就這么連軸轉,沒病人似的。 老杜趕寫的首長講話材料,講了些什么,什么時候什么場合下講的,講給什么對象聽的,時至今日,我早已忘得陰干陽凈,恐怕老杜自己也不會記得。但是,只要一想起老杜,那隆冬雪夜趕寫文稿的情景就會浮現在我眼前,恍如昨日。 《王若飛同志在獄中》作者楊植霖詩說:“一紙能通上下情,終年染翰費精神。軍門倘有催程事,手足頻營瞬息成?!崩隙咆M止是“手足頻營”,簡直是拼性舍命啊! 老杜,大名文元,又名文園,福建莆田人。初中未畢業即參加抗美援朝,回國后一直在某軍政治部機關工作,以他為主的寫作集體“解勝文”常在《解放軍報》、《人民前線》等發表大塊文章,在軍界頗有影響?!叭绍姟钡降胤?,就在無錫工作,任職于市革會辦事組,為秘書組組長。 粉碎“四人幫”后,我從教育系統調市委機關,開始頗不適應,特別是摸不到公文寫作的門徑,以至時時想打“退堂鼓”,重回學校,師生“弦歌一堂”多好。 其時,市革會辦事組改組為市委辦公室,秘書組改稱秘書科,老杜作為科長,對我和其他新調入的同事多方幫助。他在我原稿上的改筆,使我懂得了“不該那么寫”,從而漸漸悟出“應該這么寫”。 可惜時間不長,他就開赴壓縮機廠去當副廠長了。 去企業,并非他的初衷,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上面決定老杜工作變動,或是到宣傳部任秘書科長,或是當文聯秘書長,老杜難以接受。他不是盲目自負的人,然而不缺起碼的自尊自重,對我說,無錫的第一秘書科科長都當過了,還干別的什么秘書科呢?這幾年,戰友普遍提拔了,我這么個平調法,人家一定以為我犯了什么錯誤呢!還是下基層,縣團級單位當個副職,估計組織上能接受,戰友面前也還交待得過去。你說呢? 我覺得他心地坦誠,想法合情合理,但我人微言輕,游說無門,建議他找有關領導如實反映,積極爭取。 后來,老杜與有關領導談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因有事請示,進去兩次,第一次只覺香煙繚繞,煙味撲鼻;第二次進去,煙霧籠罩,所能見者只有老杜和領導的模糊身影了。這次長談,直接促成了老杜去壓縮機廠任副廠長的決定。 乘興,我臨時備了些冷菜無非花生米豬耳朵之類,就在機關三樓走道盡頭找張破桌,幾個同情者一起,摜了七八個“手榴彈”(二兩半糧食白酒)算是為他餞行。 那天很冷,喝了那么多,身子仍沒發熱,老杜倒激動起來,飽緊風霜的臉頰上刀刻一般的幾縷筋肉間,現出一絲難得的笑影,說,酒是冷的,心是熱的,兄弟呵! 我為老杜慶幸,同時也不無擔心。老杜當過兵,還可能做過部隊文化教員,長期在思想文化戰線工作,是出了名的“大筆桿子”,現在下廠,破天荒第一遭,能適應嗎?什么不好分工,偏巧分管經營管理,這么重的擔子,能勝任嗎?壓縮機廠是老廠,干部配備強,幾任廠長不是能工巧匠就是科技尖子,書記也都是“狠腳色”,他能站住腳跟嗎?所有這些,是老杜走出機關大門以后需要跨越的一道坎。 時間證明:老杜不僅能行,竟是相當出色! 那時,國民經濟正由恢復性整頓轉入建設性整頓,我隨市委郁謙同志跑工業戰線,發現紡織、機械兩大系統企業管理基礎好,進展大,其中二棉、壓縮機廠等是在新形勢下貫徹“八項指標”的排頭兵,而壓縮機廠這方面的工作正是由老杜主抓的。廠里上上下下對老杜十分滿意,當時的同事、后來調任市委副書記的華煥林同志一說起老杜,欽佩之情溢于言表。 機械、冶金兩大系統,我認得不下二十位廠長。老杜女兒杜汶結婚,是借探礦機械廠食堂辦的婚禮,廠長們紛紛前往祝賀,見我就說:老杜這樣的企業管理奇才,放在機關里弄筆頭是十足的浪費,早就應該給他一席用武之地了。 總之,這一道坎老杜是邁過去了。 第二道坎是老杜主動出擊的。 從外行變為企業管理的行家里手,耗費他許多心智和精力,不得不把最擅長的文藝理論研究擱在一邊。然而,新時期文學創作、評論的“井噴”,和李希凡等老友的交往、切磋,使他“技癢”而躍躍欲試。 那時,關于藝術形象的生成問題,他在頭腦里拌來拌去不知拌了多少遍,要想成文苦于沒有整段整段的時間,于是找了具有潛質的年輕人陶伯華做幫手。后來突然發現,如果能到大學里教書,最寶貴也是最匱乏的時間一下子就有了。 正好江南大學組建中文系,急需教學骨干,慕名點將要他。他心動了,征求我的意見,我一個字:去!念及當初工作變動他曾有過顧慮戰友看法這一情況,我就說了聲“你一定慎重考慮過了吧”。他說,回頭想想,好些想法太過幼稚,其實我志不在此。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要說的話,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由別人去說,走自己的路! 于是,他去了江大。這回,我覺得他解放了自己,超脫了世俗。 由于他的學養、能力和為人,到江大不久,就被委任為中文系主任,口碑很好。中文系師生里,我有些朋友和熟人,都說老杜來了,中文系搞得活了,人心齊了。 老杜自己也收獲不小,他和陶伯華合著的《藝術變相論》正式出版,在文藝評論界的反響如一石擊水,漣漪層起。 “會當長風破浪時,直掛云帆濟滄?!?,正當老杜如魚得水、著述益豐的時候,第三道坎赫然橫在他的面前。 他找我,直言苦惱:職稱問題。有關方面告訴他,如果要評教授、副教授,必須從講師起步,為此建議他申報講師,一步步來?!拔疫@年紀還講師,這老講師也太老了吧?!”他的意思,不想“加冕”,“光頭”到底了。人的水平、價值難道是職稱帶來的,職稱能說明一切嗎? 我勸他,即使委屈,也要參加職稱評定。我并現身說法道,現在做什么都講資格,大專、本科好比攤販證。為這倒頭證,我在人們攛掇下不得不報名參加自學考試。那次去老鴉浜某中試場赴考,生員多系30上下的黑頭發,兩鬢蒼蒼的好像只我一個,這且不說;試卷發下來,結分占比50%的“作品分析”,所要分析者是一篇題為《好一朵茉莉花》的散文。我一下就暈了,這篇散文竟是我教過的一位學生寫的!大概有頭二十分鐘,我心如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大亂后大治:我所為何來?還是收起心思,直面試卷,抓緊時間,奮筆疾書吧,好壞高下,這題占50%哩! 一向不茍言笑的老杜,頓時孩子般笑了,斬釘截鐵說,聽你的,老講師就老講師吧。干脆,我再添把火,給他鼓勁:當年魯迅先生在北京女師大,也就是講師職稱。講師了不得,講師不得了! 最后,老杜因外語這道坎,職稱到副教授為止。然而,了解他的人們無不認為,當“博導”他都綽綽有余,一個有力佐證就是他的小友陶伯華。陶的第一學歷為高中畢業,現是教授級研究員,著有《新文明學》、《靈感學引論》、《創新思維學》等大部頭作品十余部。陶之成就卓越,除了天分和勤奮,相當程度上取決于老杜影響下養成的科學態度和治學路子。說起老杜對他的幫助,伯華深情地說“一句話,就是手把手”。 這幾年,因參與編寫《無錫人杰》的關系,我與伯華時有接觸。老杜勇邁三坎實現人生價值的故事,伯華說倒是第一次聽聞,“畢竟你們老朋友,知根知底”。希望我寫出來,對業已故去的老杜是紀念,對生者也不無啟示和激勵,哪怕感慨也是有意義的。尊重他的意見,絮絮拉拉瑣記如上。
本文續寫又一位從鎮巷走出的文化達人。 老杜從部隊到地方,由機關轉工廠企業,再轉大學從事漢語言文學教育與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每道“坎”都過得不易,過得出彩。讀本文如見其人,見其人如見其經歷的時代。 全文沒發多少議論,每位讀者卻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老杜瑣憶》,叔言又一佳作!
“交淺言深”,寥寥四字,透出本文的根底所在。
瑣記不瑣,惺惺相惜入人心!
這篇回憶錄寫得精彩。沒有對老友履歷的具體鋪陳,而拎“三道坎”為綱,用幾乎能讓人進入現場的細膩筆觸,對人物所處情境、行為舉止、音容相貌中的細枝末節,作出立體刻畫,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別的不說了,老杜式的抽煙,為老杜餞行時摜的七八個“手榴彈”,作者勸老杜參加職稱評定時的“現身說法”,讀過誰能忘卻?在這等地方,處處展現了作者與老杜的深交。無怪乎老杜的“小友”陶伯華要向作者索稿了。
讀叔言兄大作,感慨萬千。我54-61年曾棲居鎮巷多年,除仲許老法醫(文革后,父親曾得其所贈墨寶一幀掛于客廳)和高牧師夫人史鳳梧老太太(59年高考被打入另冊后,為擺脫思想上的極度的苦悶,曾一度登門隨和藹可親的史老太太學習過幾次鋼琴,后因去繅絲一廠化驗室當見習化驗員,接受“勞動改造”,學習鋼琴一事 就此作罷)外,從未知曉區區不到三百米的這條小巷東頭會聚居過如此眾多的無錫“文化達人”。我的孤陋寡聞可見一斑。老杜雖未曾謀面,但經叔言兄的生花妙筆,這位值得尊敬的鎮巷“文化達人”的不凡經歷和風貌已經躍然紙上,讓人欽佩不已! 楊杰民
高師母,只記得文革時手捧英文板毛主席語錄在誦讀,那年代圣經是不能讀了。那時看上去蠻高大的形像,記得70年代末再見高帥母已老態瓏鐘。
講個題外小插曲,高帥母家廚房是燒柴火的雙眼灶,我在那燒過灶火,木柴燒到一半就把它揀起來放進旁邊甏頭里蓋緊,火熄后就變成木炭了。 有一次還危險闖禍。那時候有一種游戲,就是用乒乓球剪碎,包在紙里成條狀,然后用火柴一點,就會像火箭一樣亂竄。那天我就在那點了一個從門縫里塞進去,那東西在里面亂竄,辛好沒燒到里面的其他東西,門是鎖著的,救火也沒法救,現在想想真后怕,那時我讀小學。
讀叔言先生大作就是過癮。
老杜通宵不眠開夜車的一段寫得出神入化。秘書頭頭這碗飯真不好吃??!作者自己是過來人,精心選擇這段故事寫出來,格外精彩!
老杜的優勢在于他是跨界創新的通才。進入高校搞學術研究之所以成功,原因在于學科跨界。據我所知,1980年代初期,輔仁校友、北大名教授金開誠(申熊)成無錫教育學院特聘名譽教授,先后在教院開設《中國文學要籍介紹》與剛在北大開設一的《文藝心理學》課程,他于1982年夏由北大出版社出版的《文藝心理學論稿》第一時間將4冊樣書寄贈教院同仁,并擇機到教院為中文科學生及在職教師作《我的思維和寫作》一類內容精湛、創見迭出的講演。從這時起,唐再興搭橋,金先生與老杜、伯華建立了學術聯系,這或是出現《藝術變相論》構思的契機之一吧。(胡治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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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言大作,情真意切。許多細節,我也不知。作為杜文園老師的學生,至今未寫出杜老師回憶錄,慚虧!慚虧!現在幸有回憶錄平臺,我當動手趕寫!陶伯華
真心文章真心人,留著這些給后人